何欢儿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怒目剜了一眼小官。
小官身后背着顾子期,颐气指使地命令她:“你去看着臭婆娘!”
说毕,他大步疾行追前面的皇甫余去了。
“素娥”红着眼珠子往前扑,不想绊到了一块石头,一头栽在地上,额头眼看着红肿了一大块。
何欢儿扶起她,推着她向前走,不一会儿,又见黑压压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不是乌云!
是乌团!
飞速飘来的乌云中散发出各种奇怪的低喃、哀嚎、尖叫、狞笑、啼哭……听得人汗毛倒立。
悲伤、愤怒、仇恨、嫉妒、痛苦、恐惧,以及道不清说不明的晦涩,如一股巨浪席卷而至,刹那间便将她吞没了。
“啊——啊——”
“素娥”受这股能量激荡,伸出獠牙发出疯狂的戾叫,双目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惊骇之下,何欢儿脑子一热,冲着挤压而来的乌团,使尽平生之力大吼了三声:“滚开——滚开——滚开——”
翻滚的热浪骤然停止,顷刻间,犹如大海退潮一般,嘈嘈杂杂、呜呜咽咽、滔滔滚滚向四处散开了。
须臾之间,天澄地净,海晏河清。
何欢儿弯着腰,喘得像一头气衰力竭的黄牛。“素娥”呆若木鸡地立在她身侧,仿佛一具泥塑的人偶。
前方石阶上响起了拍掌之声,一个声音说道:“没想到姑娘居然有如此神通,在下属实多余了。”
“啊……?”何欢儿脑袋里“嗡嗡”直响。
皇甫余由衷称赞:“方才的乌团声势浩大,来势又急,在下还未来得及施法,只听姑娘大喊了三声‘滚开’,那群乌团便应声而去了,实在不可思议。不知用了什么法门?”
何欢儿听清了他的话,挺直腰板,脸上得意,却谦虚地摆了摆手。“小女子资质驽钝,劣于常人,哪里会什么法术?不过是一向行善积德,时常救人于水火危机之中,故而福德深厚,邪祟之物近不得身……而已。”
皇甫余怔了片刻,将信将疑地说道:“乌团是人心中最邪最毒、至暗至阴的部分,最能腐蚀人的心智,莫说凡人,就连修行人也大意不得……而姑娘转瞬之间便能喝退一大群乌团,岂是仅凭福德就能做到的?”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福厚之人嘛,符应各不相同,比方说,有人寿高命长,有人一生平顺,有人子孙满堂。”何欢儿往胸前一拍,“小女子坚信,但行好事,不问早晚,必有福至。”
“姑娘如此说……也有几分道理!”皇甫余赞许地点头,“姑娘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觉悟。虽无仙缘,但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啊!”
听他这么一夸,何欢儿发出了仰天长笑。“哈哈哈,哪里哪里。”
顾子期在小官背上微微抬起疏长的眼睫,远远注视着何欢儿,目光悠远,好似在凝望一个梦境。
“相公……?”小官扭脸看了一眼。
顾子期又合上眸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浓云密雾仍在上下翻涌,比方才还浓暗了许多。冷嗖嗖的阴风习习吹来,猎猎轻寒透衣刺骨。
“这里云雾恐怕是吹不散了,在下掀起的那阵飙风乱了气流,马上要下雨了。”皇甫余吸鼻子嗅了嗅,脸色微变,“诸位快随我去上方的大殿避雨!这片云雾挟裹着乌团群的怨毒之气,有毒的念力会混入雨水,一旦沾上身,人的心智就会遭到侵蚀!”
一行人刚急奔了几步,绵绵细雨便落了下来。
小官背着顾子期奋力冲在最前,顾子期扯起袖子为顾子期挡住了雨点。皇甫余打开折扇遮在头上,在后疾行。
何欢儿望着前面几人仓皇的背影,慢悠悠抬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对“素娥”说道:“本姑娘百邪不侵,这雨水又能如何?你嘛……已是乌团附身,虱子多了不咬。不急,咱们慢慢跟上去吧。”
“素娥”依然一副血眼獠牙的样子,却不复之前的凶狠跋扈,变得呆呆愣愣。听到何欢儿的话,居然微微点了下头。
“有趣,难不成你体内的乌团也被本姑娘吓到了?”
何欢儿试着凑近“素娥”的脸,“素娥”僵硬地扭过脖子,眼珠子滚出了眼角,怯怯地偷眼瞄她。
“哈哈哈……原来本姑娘居然如此厉害!小乌团,你别害怕,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不加害这位姑娘,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不过……”她抵住“素娥”的额头,“你要是敢吃她的魂魄,本姑娘定要你……不得好死!”
“素娥”身子一僵,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喔……噢……”
“乖!”何欢儿刮了刮她的鼻子,胳膊一伸跨住她的脖子,亲昵地说道:“那么,一言为定,咱们走吧。”
雨幕中,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双层殿宇。
檐角残损,户牖破败,却依稀可辨当初的宏伟壮丽。殿宇四周古树参天,枝杈弯弯折折地伸向飞檐殿角,树后露出的陡峭岩壁,遮蔽在灰色的雾霭中,望不到顶。
大殿建于一块高台之上,殿前铺设着两重高高的台阶,更显得殿堂巍峨壮观。石阶前的地面塌陷,形成了一个大坑,雨水汇成的细流,源源不断流入坑中,聚成了一个小池。
池水泛出不祥的青黑色,雨滴打上去,泛不起半点涟漪。
大殿里十分阴暗,已有人点起了篝火,火光瞳瞳,散发出一片温暖的光亮,好像能把人带进另一个世界。
“姑娘自言百邪不侵,还真不是虚言!”皇甫余笑望着进殿的何欢儿,“在念雨中信步闲走之人,在下平生第一回见。”
何欢儿奔到篝火前,不停搓着手臂。“邪气倒是不要紧,寒气可逼人得紧!”
顾子期躺在篝火边的一块木板上,身边放着飞霜剑。他的面庞在一片火影中时明时暗,依旧熟睡未醒。
小官似乎不喜欢接近火,坐得离他稍远了一些,但一双眼睛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素娥”走到小官身边坐下,瞪着顾子期的眼珠子恨不得冒出火来,举止却又安静又老实。
何欢儿问道:“小修士,你家的少主没事吧?怎么还在睡?”
顾子宁应道:“师叔在,少主觉得心安。”
“师叔?”何欢儿瞟了一眼小官,“你的师叔已变成了乌团。”
顾子宁摇摇头。“少主自幼年起便受郝师叔保护,对他十分信任。郝师叔看着不够稳重老成,行事轻佻花哨了些,但志虑忠纯,对少主的一片心,天日可表。这趟金州之行,郝师叔是由门主亲自指定随同少主下山的。”
“你这位龙阳师叔,不会对少主有什么别的居心吧?”何欢儿意味深长地笑了。
顾子宁怒视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地低下头,两行眼泪默默淌了下来。
皇甫余哈哈一笑,道:“姑娘,玩笑还是适可而止。”
何欢儿搓了搓鼻子,陪笑道:“子宁小修士,你莫恼。你这位师叔老是对小女子恶言恶语的,我心中有些怨气,揶揄他两句而已。”
顾子宁擦擦眼睛,哽咽着说:“这次下山,诸事不顺。两位师兄莫名横死,仙音阵缺了护阵侍者,功亏一篑,丢了李家小姐,少主还受了伤。几位师伯师兄护送尸体回去了,只剩下我和郝师叔随护少主。进了山障,少主又遭人下蛊,师叔被乌团附身,我……我一时心急又给少主多服了补丹……过犹不及,害得他昏迷不醒……”
说到伤心处,顾子宁抱住双膝痛哭起来。
大殿外的天色昏暗,潇潇落雨伴着他的哭声,倍觉凄凉无助。
“小修士不必自责。”皇甫余出言安慰道,“驱蛊之后,顾少主才歇了两个时辰,后来,又斗石兽,又奔波跋涉,必是乏累至极。现如今,外面下着念雨,我们又无法赶路,让他多睡一会儿也好。”
顾子宁眼角挂着泪花,狐疑地盯住皇甫余。
“妖人惯会花言巧语,我不会上当的。你休要接近我家少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小修士,不知你这话从何说起?在下出于一片好心好意,这才好言劝慰于你。”
“你两位夫人的坟前,是不是有一个木几案?那其实是一棵古树的树根,对不对?”
皇甫余一怔,眼色陡然变得阴冷。“你是如何得知的?”
顾子宁指向他手里的折扇,扬起下巴道:“你的折扇,一面是翠竹桃花,另一面……你敢不敢拿出来给人观看?”
皇甫余闻言,两边嘴角慢慢向上勾起,紧蹙的眉眼又舒展开来,用合起的折扇轻轻敲着下巴。
“小修士,未经允许而私自偷看,可并非君子之举。你神剑门弟子尽是些挖人**的好事之徒不成?”
顾子宁整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舌头开始打结。“我……我……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不小心瞥到了……”
皇甫余身子微微后仰,换了一副如师如长的口气。“君子修身养性,应当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眼观鼻鼻观心,如此方能有所成就。小修士这修行的火候,还远远不到家啊……”
顾子宁的耳根、脖颈都如同火烧一般,面上渗出了冷汗,而皇甫余却杀人诛心,从舌尖上又射出了一刀。
“上一次,小修士未能成功问剑金雀湖……原因就在于此吧?”
这一刀实在致命,正插在顾子宁最软最薄的软肋上,他猝然站起,奔出了大殿。
未几,殿外传来了一阵伤心欲绝的哭声。
何欢儿低头瞄了一眼顾子期,对着皇甫余直摇头。“侯爷,你趁人家大人不在,欺负小孩子,有些不厚道吧?”
皇甫余静静注视着窜动的火苗,眼底暗如谷底深渊,字字如钉地说道:
“他要敢说出去,我就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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