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侧耳细听,果然,粘稠的黑暗中浮动着几个音节,一起一伏如波涛翻滚。
“顾……子……期……”
“还……头……来……”
“顾少主,你是不是有斩人首级的癖好?乌团团为何指名道姓要你还头?”
何欢儿见顾子期毫无理会她的意思,搓了下鼻子,叹息道:“斫头这么血污的事,纤尘不染的顾少主肯定不屑为之……哈哈,哈哈。”
“你那三声断喝不灵了,我来对付这东西。”顾子期把她推到身后。
何欢儿一把揽住他的手臂不舍得撒手,眼里闪着无数星星,夹起她的哑锣嗓:“顾少主,你这番神情,小女子不知何以为报,情愿以身相许!”
“你……你松手!”顾子期颇感无奈。
“我不松。”何欢儿语气坚决。
顾子期默了一瞬,道:“……我只能喊小官过来了。”
何欢儿听了,瞬间便松了手,可是又觉得有些没面子。“我可不是怕他!小女子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一股阴风携着热浪压过来,顾子期气运周天,汇聚于长剑之上,猛一发力,一团寒冽耀目的白光迸裂而出,如一面冰轮飞速旋转。
阴风与热浪伴着低吼声渐渐远去。
何欢儿巴掌拍得又脆又响,大声赞道:“顾少主,好手段!不愧是神剑仙门,令小女子大开眼界啊!”
顾子期面无表情,绕过她返回了大殿。
何欢儿自觉没趣,搓了两下鼻子,也往回走。她见皇甫余站在廊檐下,深锁眉头,正在凝思,随口问了一声:“侯爷,你想什么呢?”
“在下在想那个乌魔说的话。”
“这山中亡魂众多,总会有一些无头鬼。他们死后无法安息,心心念念吵着要头,不是常理之中的事吗?”
“可是,乌魔为何要呼唤顾少主的名字?”
何欢儿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顾子期,笑嘻嘻地说:“乌团团一定是见了顾少主项上一颗美人头,一时群情激动。顾少主禀赋出众,又洁如冰雪,乃是修真界不可多得的璀璨明珠。像乌团团这种又黑又脏的东西嘛,一见又亮又纯的东西就馋。”
顾子期停住脚步,微微扭回身,送了她两个字:“话多。”
皇甫余拍着折扇,笑道:“依在下所见,姑娘也想吃了顾少主,这又怎么说?”
她巴巴盯住顾子期的背影,狡黠一笑。“顾少主秀色可餐,小女子身不由己。”
篝火旁,顾子宁还在睡,姿势都没变过。
小官捡来一堆骨头,远远往篝火扔着,不敢靠近。他看到何欢儿,眉眼立刻吊了起来,挑出几块完整的骨头,在顾子期周边围了一圈。
何欢儿,乜斜了他一眼,坐在了顾子期对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这座古殿不漏雨,也是难得。”何欢儿仰头望着殿顶,“想来当初修建时,必是耗费了不少银子,征用了不少能工巧匠。”
皇甫余点头道:“这座大殿才完工不久,前朝就亡了。大兴土木,自古以来就是不祥之兆。”
“国祚的盛衰兴亡或许关乎天命,但吉凶一事,却全在人为。宫殿楼台又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平白背上一个不祥的帽子,一旦改朝换代,就被人又砸又烧,实在太冤了。今日幸好有这座殿,我们才不用淋雨,平日里,它不知庇佑过多少山中生灵呢。”
“一路上,在下听姑娘谈吐不凡,不知是何出身?”
“小女子家道中落,不提也罢。”
何欢儿想到幼年往事,心情变得晦暗起来,她扭头望着殿外的漆黑,喃喃自语道:“又湿又冷,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停……”
“天不亮是不会停的,这是念雨。你仔细听。”
何欢儿屏气凝神,聆听了片刻,隐约听到了一张一翕的鼻息声,密密地包裹在殿宇四周。
她顿时感到心惊肉跳。“外面……是什么声音?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从下雨开始,那些东西就往这里聚集了。”皇甫余微微笑着。
“什么东西?”
“各种脏东西。”
“乌团团?”
“哈哈哈。尸坑中生出的乌魔,不过是其中比较棘手的一种罢了,不过,它受了顾少主一击,一时还不会回来。眼下聚集的,只不过是些虾兵蟹将。”
何欢儿抱起双肩,抖了两下。“这里可真渗人!”
“姑娘百邪不侵,怕什么?”
“四周围着一群不干不净的东西,总是不令人愉快的。”她往篝火边凑了凑,踩到一只残缺的人手,捡起来扔到了火堆里。
“姑娘,是不是后悔跟来了?要不然,现在早就出了这座山障,回到清明地界了。”
何欢儿歪头看向顾子期,堆起了满脸笑容。“顾少主身边,就是清明地界,不必到外面去寻。”
小官坐在顾子期身后,正一脸痴迷地瞧着他,一对上何欢儿的目光,眼里陡然迸出了火星。
何欢儿冲他翻了个白眼,扭脸看向了皇甫余。“侯爷,殿外那群东西不会自行离开吧?我们就坐在这里坐以待毙?”
“我在等。”
“等什么?等它们发起攻击?还是等乌团团回来?或者说……等天亮?”
皇甫余挤眼一笑,神秘地说道:“等明灯到来。”
他站起身,轻巧地转着手里的折扇。“不过,在明灯到来之前,在下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顾子期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折扇上,又无声地垂下了眼睑。
皇甫余优哉游哉地踱向大殿门口,小官和“素娥”如同老鼠见了猫,诚惶诚恐地为他让路。
殿外雨声依旧,只是多了阵阵呼啸的风声。
殿顶偶尔传来细微的响动,有时是翕然细响,好似脚尖点踏轻掠,有时是一连串微响,像是有人在迅疾奔走。
猝不及防,一阵狂风夹杂着雨水吹进殿内,篝火瞬息之间灭了。
一片漆黑中,整座殿宇都在剧烈摇晃。大殿周围的古树枝杈断裂了不少,有一些被卷进了大殿之内,“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小官与“素娥”僵坐在黑暗中,动也不敢动。
何欢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侯爷在殿顶作法起风,是打算吹散那群东西吗?”
顾子期并未答言,施了火诀,篝火重新燃了起来。
“顾少主,你不去帮忙?斩妖除魔,不是贵仙门应当应分之事吗?”
“……”
“啊……小女子怎么忘了,顾少主身上有伤,不能淋雨。”
“……”
何欢儿锲而不舍。“顾少主,你说这李秀秀小姐,如今是否还活着?我们在此耽搁一夜,她不会恰好在今夜遇害吧?她死了,神剑门怎么跟李员外交代?他可是出了名的爱女成痴,肯定不会善了。他在金州颇有势力,到时候,你们神剑门会有一场大麻烦……”
顾子期抬起一双眸子看向她,她本以为他要说出那句“话多”,没想到,顾子期低声道了一句:“希望李家小姐不会有事。”
何欢儿一下子噎住了。
一向冷峻的顾子期,在跃然跳动的火光中,看上去格外温柔。眸中仿佛掬着两汪融化的雪水,洸洸闪动。
他并不是为了神剑门的名声,而是真心在意李秀秀的安危。
她半是讨好半是由衷地说道:“……顾少主不愧为真修士,怀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我是灾星降世。”顾子期眉宇间泛起了浓浓的悲伤,“也许我不该下山,凡我所到之处,都会有人枉死……”
何欢儿感觉胸口挨了一击,脑子晕乎乎的,她本想追问,却见顾子期敛去悲情之色,换上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皇甫余带着一身湿寒回到殿内,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将折扇插到腰后,取下背后的琴囊,小心翼翼地擦掉雨水,在火边烘烤。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之物,眼中溢满深长的柔情。
“侯爷,此时万籁俱静,雨意缠绵,不如奏上一曲让我们饱饱耳福吧。”
“在下岂敢在顾少主面前献丑?在下粗通音律,不过聊以悦己怀人而已。顾少主精通音律,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引得无数女修士为他如痴如狂,修真界中谁不倾慕?在下听闻,就连宫廷乐师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竟有此事?”
“姑娘,你不是最爱道听途说?此等人尽皆知的事怎会不知?”
何欢儿搓了下鼻子。“小女子粗鄙,琴棋书画这样的风雅之事,向来欣赏不来,也从不上心。”
“姑娘又过谦了。”皇甫余莞尔一笑,“不过,比起那群附庸风雅之辈,姑娘的坦诚令人欣赏。”
“哈哈哈。侯爷真是一张巧嘴,不怪那么多姑娘为侯爷五迷三道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何欢儿说着往“素娥”那边瞅了一眼,不禁一怔。
小官和“素娥”抱成一团,惴惴不安地望向了殿外。二人体内的乌团不喜欢篝火,因此总是远远坐着,此时却不惧熊熊燃着的篝火,凑了过来。
顾子期问道:“小官,怎么了?”
“相公!救我!相公——”
小官扑上来将顾子期抱了个满怀,“素娥”竟然不怒不恼,把捆住的身子紧紧贴住了小官,不住地瑟瑟发抖。
“这是……”顾子期一脸迷惑地望向了皇甫余。
皇甫余悠然一笑,道:“来了。”
何欢儿问:“什么来了?”
“光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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