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露凋伤黑树林(一)

皇甫余将折扇抵在眉间,回思片刻,道:“这林中景象,比之二十年前,确实大不一样。那时,虽说树木同为一种衰败之相,可林间草木杂芜,与一般的野景并无不同。”

顾子宁道:“是不是女魔?”

郝龙阳轻笑一声。“她开荒辟林,所为何来?”

“千面□□归来不过半年,清理一片林子倒是不难,但看这林中景象,不像近来有人动过。”

“侯爷,除了千面□□,这处山穴可来过其他的不速之客?”

“有一个!”啼笑童子叫了起来,“侯爷,就是那个……”

皇甫余的眼光如利刃一般刺向他,吓得啼笑童子立刻将脸埋进了何欢儿肩头,动也不敢动了。

“你这鬼妖人,到底瞒了多少事?在打什么鬼算盘?”郝龙阳一脸戒备,握住了背后长虹剑的剑柄。“快说!要是不说,休怪本剑师剑下无情!”

“郝剑师息怒。”皇甫余欠身陪笑,“方才童儿所说的,乃是在下的一位至交好友,已故去了近二十年,与当下之事绝无干系。”

郝龙阳松开剑柄,厉声道:“你最好是!”

阿颜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对着众人缓慢地摆手。

“前方就要到鬼林了。诸位,记住在下的话,不论见到任何物象,听见任何声响,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切记,切记!”

顾子宁问道:“若是不慎发出声音,又如何?”

“会招来怨灵。它们会用竭尽所能,击溃闯入者的神志,将来人变成它们的一员。”

顾子宁霎时白了脸色,顾子期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掌,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一行人下了山坡,赫然入目的是一处平阔的谷地。

如影随形的烟雾消遁得一干二净,景物拥挤着涌进眼目,崭新又分明,反而令人生出如幻似梦之感。

平谷中遍布着黑漆漆的树木,好像烈火蹂躏过的残骸。

光秃秃的焦黑枝干弯曲盘绕,扭成各种奇形怪状,与邻近的焦木纠缠在一起密密连成一片,如同一张张黑网。

在焦枯的枝条间,盛开着一簇簇白色小花,花瓣轻盈透亮,状如蝶翼。黑枝白花,相互映衬,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刺眼与诡异。一阵接一阵的香气汹汹袭来,扑鼻熏目,几欲致人昏晕。

“呕!这片林子真是臭不可闻!”郝龙阳捂住了鼻子。

“林中所开之花便是玉庭花,千面□□养尸虫的花露,就是用这些花所炼制的。”

“这种白色小花是玉庭树的花?那么,这些黑炭似的树木就是玉庭树了?”何欢儿有些不解,“祭坛上方那片翠林又是什么?”

“二者本为一种花树,只不过,这里的树长年受怨念所侵,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了。”

“离宫兴建后不就前朝就亡了,玉庭花树又是前朝皇家树木,那这片林子是谁种下的?不会是侯爷你吧?”

皇甫余连挥了几下折扇,道:“此处邻近献祭坛,在下无事,绝不会踏足半步,又怎会在此种树栽花?二百年前,这里只是一片空谷,二十年前再来时,这里已是黑木成林,怨灵环绕。”

何欢儿翘起嘴角,问:“侯爷当真不知个中始末?”

“不知。”皇甫余答得过于干脆,反而令人生疑。

“笨女人!向一个鬼妖人问话,本就多余!”

顾子宁道:“如此丑陋骇人的树,开出的花竟如初雪一般洁白无瑕,真叫人难以置信。”

“非黑即白,不是人间;缤纷杂糅,方为尘世。这满目黑白,在下不以为美,只觉得不祥。”

“侯爷所言,小女子深以为然。譬如乌团与光婴,都无法独当一面。一颗完魂,两者缺一不可;人生而多艰,当和光而同尘。”

皇甫余手抚折扇,赞道:“姑娘年纪不过双十,竟有如此体悟!难得,难得!”

“小女子不过一个俗人,因流浪日久,略知世事人心罢了。”

“知人知事,方为真知。某些伪君子,心肠歹毒的伪君子,最爱假扮圣贤,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而有些人明明心如日月,又偏偏故作厌世远人之态。姑娘能分辨黑白善恶,可是了不起的能耐。”

何欢儿摇头笑了笑。“人心之深暗曲折,谁又真识得清?毕竟,人,最善于作伪。”

“你们喋喋不休有完没完?一个贱门的贱人,一个妖门的妖人,大言不惭谈论什么黑白善恶,你们也配!”

“郝剑师有话直说的性子,小女子很喜欢。”

“呸!本剑师用得着你喜欢?”

啼笑童子童言无忌:“高个子,小爷我最讨厌你了!”

郝龙阳脸色瞬间变阴了。“妖童!你说清楚,本剑师哪里不好?说错一句本剑师扒了你的皮!”

“师叔,你何必在意一句童言?”顾子宁无奈地皱着眉。

“他是个一百多岁的妖童,说的话岂是童言,分明是老人言!”郝龙阳的手指戳向啼笑童子的脸,凶巴巴地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小屁孩,快把话说清楚!为何讨厌本剑师?”

“师叔,不要高声,会惹来怨灵。”

“……”顾子期一出声,郝龙阳立刻闭紧了嘴巴。

“阿颜,接着走吧。”

呆立不动的阿颜极为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一步一步向黑树林走去。

林中一片死寂,密密黑枝,簇簇白花,犹如一座悄无声息的墓园。花香铺天盖地,如波浪般不停涌动。

一行人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在虬枝横斜的林中穿行。

倏忽间,何欢儿听到一缕细弱的歌声从花香深处传来,正是那句“生如并蒂莲,常伴不相离……”

小灯笼?

下一刻,她便轻轻摇头,暗想:侯爷说这片林中怨灵众多,惯会钻人心空隙,惑人心志,所见所闻皆不可信。

这歌声一定是幻觉!

她回头瞧了一眼,啼笑童子趴在她背上睡得正香,皇甫余走在她身后,步履一如既往地悠闲。

郝龙阳就在她身侧,距她两步之遥,满不在乎的神情下暗藏着警戒。

在她前面走着顾子期,宽袍广袖,发带齐腰,飘飘摆动似风中之柳。她出神地看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冷不防被人往旁边狠推了一把,踉跄着跌出去好几步。

她一抬眼,见郝龙阳正瞪着她,眼里写着“你再盯着我家少主,本剑师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林中危险,她不好出声发作,咬着牙,甩给他一个凌厉的白眼。

突然,前头引路的阿颜停住脚步,徐徐抬起手臂指向空中。

澄澈而昏暗的天空下,道道白浪正在起伏翻滚,一层叠一层,似风吹云团一般,快速地变幻着形状,不时有细碎的浪花飞进飞出。

啼笑童子在此刻醒来,小手拍了拍何欢儿,指向了旁边的黑色树木。她扭脸一瞧,瞬时惊得嘴巴大张,很快又紧紧闭住,以免发出惊呼。

在焦黑的枝丫间绽放的白花,连绵不绝地凌空飞起,宛如一只只翩然展翅的白蝶,丛丛萃萃,自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慢慢汇成了一道耀眼的雪浪。

除了阿颜,几个人的目光都聚到了皇甫余身上。

皇甫余双唇大开大合,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快走。”

之后,他举起折扇,指向了兀立在黑林中的一块高大山石。

众人会意,轻手轻脚迈向巨石,而阿颜举头望着飞舞的花浪,一动不动,好像石化了一样。

何欢儿停住脚步,本想拉住她一起走,不想阿颜猛然转过了身,脸上挂着狞笑,那只阳眼赫然睁开了!

霓裳又一次醒了!偏偏在这紧要关头!

她张开嘴巴,欲发声大叫,可是,却未发出声音,空有嘴唇上下抖动。她伸手在嘴巴里摸了两下,神情变得又惊又怒。

妖虫附舌已毁,她再也无法说话。

她拼命张大嘴巴,试图用喉咙发声,还是未能如愿。她掐住喉咙,一只阳眼几乎要瞪裂了,眼珠子滚向了阴眼方向。

那只阴眼噙着泪花,目光却坚定无比,拼尽全力与阳眼僵持着。

郝龙阳见此情形,大步奔过来,一拳打中了霓裳的阳眼,随后便扯下帷帽上仅剩的皂纱,将那只阳眼裹了个密不透风。

一顿猛如虎的处置之后,阿颜全身松弛了许多,不像方才那样剑拔弩张了。

原来,这样粗暴的法子也行得通,不过,这个办法,也只适用于郝龙阳这样的厌女之人。

何欢儿看着郝龙阳一脸得意之色,不禁暗自摇头。

那块高大的山石其实是一座孤立的小山。山体中有一处洞穴,洞口已塌陷,只余下了一个半人高的小洞。洞口附近散落着许多大块的碎石。

孤山周围的树木也是一副焦枯的模样,可是,树上长着稀疏的叶子,并未开花。

皇甫余引一行人伏在碎石后,藏住了身形。

不多时,小山中响起了一停一顿的脚步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响,何欢儿从石头后面探出了半个脑袋。

一队队戴着尖帽子的小人,手里提着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从那个小洞中鱼贯而出,散入了黑树林。

约摸过了半刻,一切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小人出来了。

皇甫余用折扇一指半人高的洞口,率先钻了进去,众人跟着他,陆续进入了山洞。

山洞很是低矮,只有何欢儿与阿颜能展身直立,其余几人须弓腰驼背,尤其是高出半头的郝龙阳,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

“诸位,进到洞中,讲话也无妨。”

“到这个洞里来做甚?”郝龙阳苦着脸抱怨,“洞中如此狭窄,本剑师实在憋屈。”

啼笑童子从何欢儿背后跳下,在洞中翻了两个跟头,道:“高个子,这个洞哪里不好?要怪就怪你没心没肺长得太高!”

“混账妖童!”郝龙阳想要抓他,身子起到一半,头便撞到了洞顶,‘啧’了一声又坐下了。“出去跟你算账!”

何欢儿问:“侯爷,那些鬼奴到黑树林去做什么?”

“采集献祭仪式所用的器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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