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明晃晃的斧刃,何欢儿魂都吓飞了,一面抱头鼠窜,一面大叫:“公主饶命!小女子贱命一条,不值得公主一斧!”
皇甫余纵身长追,疾挥几下折扇,掀起一股劲风。霓裳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吹出数丈之远,眼看就要撞上祭台,顾忘川的石像风驰电掣赶来,双臂稳稳接住了她。霓裳口中涌出了几口鲜血。
何欢儿斧下逃生,惊魂未定擦着额角的冷汗,连连惊呼:“好险,好险!”
皇甫余游刃有余地摇着折扇,笑道:“姑娘,在下从利斧下救了你一头,你可有一丝心动?”
“侯爷,小女子不吃这套。”何欢儿对他不停摆手,“你就是救我十次,也不过是个十倍的好人。小女子心里只有感激,绝不会生出半点恋慕之情。”
皇甫余把折扇抵在前胸,蹙紧眉头,道:“在下还是头一回遇到姑娘这样的绝情人,心里只觉冰凉一片,很不是滋味。”
“省省吧,侯爷!你苦情卖惨这一招,小女子也不买账。”
“唉——!若天下女子都如姑娘一般软硬不吃,在下非要愁死不可。”
霓裳吐净口中鲜血,话语间满含鄙夷。“皇叔,你莫非也瞎了不成?一个粗皮长斑的丑婢子,你也入得了眼?真是有损皇家颜面!”
李秀秀突然扑到皇甫余身上,娇嗔地说:“侯爷,丑姐姐并非看不上侯爷,她是自知配不上侯爷,说些话替自己挽回颜面罢了。侯爷莫要心寒,丑姐姐不要你,秀秀我要。”
“下作无耻的贱人!”霓裳尖声大骂,“本公主实在瞎了眼,居然选你作器!幸好,本公主没用你那副贱躯碰川郎,否则,真是脏了他!”
“你……你怎么骂人?枉我自小学你的广袖飞天舞,一直很仰慕你……呜呜呜……”李秀秀捂脸大哭起来,“我……我再也不跳你的广袖飞天舞了……呜呜呜……”
何欢儿问出了心中疑惑:“公主,听你刚才的话……莫非你进过李秀秀的身子?可是我听说,献祭之前,魔是无法进入器身的。”
皇甫余答道:“器献祭之前,妖魔的确无法占据器身,不过,情急之下,可以借助某种‘具’暂栖一时,只要及时离开,便不会伤到器身。她一定是使用了某种魂具,进入过秀秀小姐的玉体。”
“魂具……”
何欢儿忽地想起,在石室救出李秀秀时,从她身上掉落的那颗红珠子。
原来,那不是富家千金的饰物,而是妖魔寄身之具。
后来在阔洞处,霓裳想二度附身李秀秀,却屡试未果,就是因为珠子不在李秀秀身上。
何欢儿悄悄摸住怀中的魂珠,暗自庆幸。
只要有这颗珠子在,霓裳便无法夺走李秀秀……
突然,她脑中火花一闪。
“先前,在阔洞下的石室中哀哭之人,不是李秀秀,而是公主!”何欢儿指着霓裳,“我还纳闷,你明明瞎了,为何知道我的容貌。原来,你借李秀秀的眼睛见过我……”
“你这个丑娘还不算太笨!本公主原打算附在她身上,神鬼不觉间将你们几只老鼠一个一个都杀了!不想竟见到了川郎的飞霜剑,这才发觉我从山道上劫来之人,是我的川郎。我大惊大喜之下,以致元神不稳,脱出了贱人的身体。后来,我急匆匆回到寝洞,想与川郎重温旧情,谁知他竟逃了。”
霓裳的嗓音瞬间变得轻柔如春水。
“他定是怪我一时没认出他,故而一直冷淡于我。”
何欢儿讽刺道:“我看公主对川郎的情谊也不过如此,不认人,只认剑。”
霓裳尖声怒喝:“你懂什么!川郎说过,他以魂御剑,剑在人在。驭使飞霜的人,就是川郎!”
她从石人的怀中跃下,挥斧一扫众人。
“闲话少说!本公主要尽快把你们杀了,回去见我的川郎!”
“霓裳,你罢手吧!今日但有皇叔在,绝不会让你杀死一人。”
“呵呵呵……”伴着凄楚癫狂的笑声,霓裳一扬手,将斧子抛向了空中。
“皇叔,好戏才要开场呢。”
只见斧头在空中旋动如飞,顷刻间,便形成了一个黑洞,犹如在虚空中凿出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霓裳猛地收回斧头,缓缓举起。
一只黑蛾子悄然从黑洞里飞出,停在了锋利的斧刃之上。
“这不是郝剑师烧死的那种蛾子吗?看来,不是所有蛾子都爱扑火啊……”
何欢儿话音未落,但见成千上万只黑蛾由巨目一般的黑洞中蜂拥而出,振翅之声震耳欲聋。
这些蛾子大展双翅,一只挨一只,一只叠一只,很快就遮天蔽日,将整座祭坛围堵得密不透风。
周围一下子变得晦暗似黄昏。
冷欺花与烟困柳鬼影一般闪到了霓裳身侧,一左一右亭亭站立。
“霓裳,你召来这些蛊蛾来又有何用?在场众人身上满是玉树庭花的香气,不会受这些蛾子攻击。”
“皇叔,你误会了。我唤这些蛾儿前来,并非为了伤人害命,只是借它们的致幻之力,追溯往昔,与皇叔叙叙旧情。”
“多此一举!我与你之间,哪里有旧情可叙?旧怨倒是不少!”
霓裳冷冷笑道:“皇叔,你素来不喜霓裳,我岂能不知?要跟你叙旧情的人,并不是我。”
皇甫余不禁一怔。“前朝遗民,除你我之外,还有别人?”
“皇叔怎么忘了?你的湘妃冢里不是还有两位?”
皇甫余戾然变色,双目如钩子一般盯住霓裳,声音阴冷如冰。“霓裳,你要做什么?”
“皇叔,你虽百无是处,却有一对好夫人,愿意为你舍生赴死。她们为了阻止你献身于魔,竟敢对妖魔刀刃相逼,贞烈果敢,可敬可叹!她们两位弱质女子,不惜以死相求,把你从古槐的黄绫上救下,连那个妖魔都感动了,愿意放过你这不成器的烂人。可惜啊……”
霓裳斧上的黑蛾猛地扑棱了一下翅膀。
“两位夫人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她们未死于妖魔之手,却叫她们的夫君……”
皇甫余怒喝一声:“你住口——!”
霓裳发出了戏谑的轻笑。“皇叔,你害两位夫人惨死,却以传说中的湘君自诩,还假慈假悲为她们修了一座湘妃冢……你不觉得可耻吗?”
皇甫余大口大口喘气,手握折扇,越攥越紧,骨节发白,青筋暴突,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论狠心绝情,霓裳远远不及皇叔。我入魔,不过欺骗了一个□□,而你……断送了为你舍生忘死的爱姬!谁能比得上你!哈哈哈……”
皇甫余的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面上,如一尊石像岿然不动。
霓裳肆意狂笑一阵,又道:“湘妃冢?你修两座空坟给谁看?你在墓中埋下金山银山又有何用?为两件衣物陪葬?哈哈哈……可笑,十分的可笑!”
空坟?
那座精心修建的湘妃冢里,并无尸体?
皇甫余百般珍视、尽心守护的,是一座空坟?
既然如此,二位夫人的坟茔被毁之后,他为何要毁去整座湘妃阵?
岂不是多此一举?
……
何欢儿心里疑窦丛生,盯着皇甫余出神。
皇甫余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得不可思议。
“霓裳,你以为说几句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我就会神志昏聩,魔性大发?你错看皇叔了。两百年了……我一日也不曾忘却当年之事,两位夫人至死都对我报以笑颜,那笑容于我而言,既是福祉,亦是诅咒……使我成仙无路,入魔无门,而且也做不得人。”
他脸上慢慢溢出了微笑,温柔如水,前所未见。
“这所有一切,是我该受之事。”
霓裳听罢无言,只是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如今,我既无怨,亦无悔。我这条命,是两位夫人给的,我们三人一体共生,我不死,她们便活着……因此,我不仅要活,还要笑着活。”
“狡辩!”霓裳叫嚷着,“明明是狼心狗肺、苟且偷生!你若有半点良知,就该追随两位夫人于地下!居然还舔脸活着!”
“我与两位夫人之间,轮不到旁人评说。”
霓裳默然半晌,平心静气地说道:“皇叔,你终究是个薄情郎,两位夫人对你情深似海,你却贪生惜命,不肯到泉下与她们相会。霓裳我实在看不过,于是想做件好事,将她们从地府召回,与你见上一面。”
她一声命下:“二位侍婢!”
闻言,位列两旁的冷欺花与烟困柳同时衣袖一抖,展开一道纱帘隔开了霓裳与众人。
在万千飞蛾罩顶的昏黄中,纱帘后亮起了点点荧光,光点渐渐连成线,勾勒出两个窈窕曼妙的廓影。
“余郎……”
“余郎……”
两声柔声细语从纱帘后传来,轻极,软极,宛如穿过漫长时光蹒跚而至。
听到这两声轻如飞花的呓语,皇甫余像是遭了千斤重器一击,直挺挺跪倒在地,双膝磕地,发出一声脆响。
纱帘后两个倩影优美地转了两圈,一个开始拍手高歌,另一个闻歌起舞。
歌与舞,何欢儿都不陌生。
皇甫余在古殿抚琴时,她曾听过这首歌,看过这支舞。
顾子宁喃道:“纱帘后面的是……侯爷的两位夫人?”
何欢儿叫道:“侯爷,这摆明了是幻术,你可不要上当。”
一曲终了,余音尚在,两声凄厉的呼叫从纱帘后乍然迸出。
“余郎——!”
“余郎——!”
两条光影扭动起来,拼命高举双臂,还不时跳起脚来,似乎在拼命抓取什么……忽然,她们跪倒在地,轻抚着怀中的看不见的东西,双双喜极而泣:
“余郎……”
“余郎……”
皇甫余捂住胸口,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告:“不……要……跑……快……不要————”
随着他凄绝的戾叫,纱帘后的两个身影,一先一后,头颈诡异地弯折向后,周身的荧光渐次熄灭,泯灭于虚无的黑暗。
只留下两声虚软的呼唤,绵长地在空中回旋。
“余……郎……”
“余……郎……”
纱帘后回归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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