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城本来就不消停。
失踪女子,无头女尸,李秀秀遇劫归来,鬼侯爷,仙道人……这种种怪事奇闻,早已是街头巷议的热门话题。
如今,通衢闹市又贴出了布告:十五月圆夜,赛嫦娥李秀秀要登台献舞。
这消息一出,立刻长着翅膀飞遍了大街小巷,如同在火上又添了一把柴薪,整座金州都变得沸沸扬扬。
何欢儿不用出客栈,全城动向尽在掌握。
茶余饭后,住店的、跑堂的、办事的,一听有人谈论这些事,都会添油加醋讲上两句,有时候甚至连掌柜也来凑热闹。
转眼两天已过。
何欢儿想着小幸子要是还在金州,决不会错过这么大的热闹,于是,在客栈房中等了他半日。直到日头西斜,也不见人影。
过了今夜,要是仍不见小幸子,明日就收拾东西先回黛藏山。
她打定主意,便出了客栈,赶往钟鼓楼。
钟鼓楼是金州报时之所,位于城池中央,鼓楼处东,钟楼在西,中间一座高台将两座楼宇连为一体。往北不远便是公廨衙署,附近街衢宽阔,通达四方,平日里总是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富庶的景象。
钟鼓楼南面有一片开阔之地,可容得下数十匹马并辔共驰。一有战事,可以当成教场用来点兵。
太阳还未落山,钟鼓楼相邻的街市已是人满为患,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群。
男女老幼发出的喧嚷欢笑,各类小摊小贩的叫卖吆喝,还有巡视官差的呼喝马嘶,翻涌交叠汇集到一处,一浪盖过一浪。
隔着层层人群远眺,只见钟鼓楼连同中间的高台都装饰一新,彩旗招展,彩带飘飞,在天光下愈发显得雄伟壮丽。
高台正中,矗立着一座三层圆台,最上一层转圈摆放了三扇宽大的屏风,鼓乐丝弦各种乐器按部就班摆列在屏风下面一层的圆台上。
屏风背后,就是顾子期献弹琵琶之处。
他原本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才想借屏风隐形。现在李家这个布置,反而让屏风成了台上众目所归之处,全场瞩目。
何欢儿一想到顾子期,便觉得目眩神迷。
无论如何,要离他近一些!
绝世音痴何欢儿,为了聆听绝世美人的琵琶曲,使出了她多年练就的逃命绝技——“泥鳅功”。
她左转一下,右扭一下,时而猫腰低行、时而踮脚蹑走,一会儿身躯佝偻,一会儿又双臂高举……
很快,她便游过了汹涌的人潮,凑到了高台近前。
她往左右两边一望,钟鼓楼的城楼上,已挤满了看客。
鼓楼上方垂下一面大旗,上书“望仙楼”三个隶体大字;钟楼正门上方,一面旗子迎风招展,旗上有三个醒目的草体字——“楚云间”,笔如龙蛇,飞扬俊逸。
无须多问,一猜便知——
东边鼓楼上褒衣博带的达官显贵,是李家请来的贵宾;西边钟楼上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是楚云间的艳妓。
看似天各一方,其实,相互间皆是熟人。
何欢儿的前方有一道木栅栏拦住了去路。
栅栏内,整齐摆放着桌椅,供奉着茶水点心,处处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精明的商人贪财好利,早已广撒银钱,打通各路关节,占住了观舞听乐最好的位置,不花钱是不让进的。
端茶送水的伙计们一个劲儿轰赶着围上来的人。
“说了多少回了?没位子了!一个都没了!”
“谁知道等到什么时候?这李小姐还没出来,谁肯走?傻啦!”
“别挤!挤什么!要是挤坏栅子,小心官差把你抓走!还不离远点!”
“……”
眼下,便是有钱也不让进了。
对目前的位置,何欢儿很不满意,她想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摸着钱袋子正在犯难,肩头忽被人敲了一下。一回头,只见一个春风满面的男子站在她身后。
皇甫余!
他的肩头坐着啼笑童子,手上抓了一个胡饼。
“姑娘,你这穿越人流的本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在下都险些跟不上你呢。哈哈哈……”
啼笑童子豁牙一呲。“姐姐,你除了样子丑,什么都很厉害呢!”
何欢儿哭笑不得,扬手拍了一下啼笑童子的脑门,道:“夸人就夸人,不许夸一半,损一半!要不然,不给你买胡饼了!”
啼笑童子眼珠子骨碌一转,改口道:“姐姐丑得很厉害!什么都厉害!”
何欢儿瞧他一脸又稚气又严肃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啼笑童子也毫不吝啬,还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侯爷,你今日不用忙生意?”
皇甫余折扇掩口,一双含情目微微下弯。“在下不就是来做生意的么?生意嘛,讲究的就是个人气,今儿个金州城这般热闹,在下岂会错过?”
正说着,一个伙计向他小跑过来,恭敬叫了一声:“当家的。”
“买卖如何?酒卖出去几坛子了?”
伙计眉开眼笑地说道:“当家的英明!咱们这酒一天卖出了十几坛子,比小酒馆一个月卖出去的还要多!”
“那还用说!”皇甫余得意地勾起嘴角,“为了这个摊位,我可是砸进去了不少银钱,自然是要赚回来的。”
他对何欢儿笑道:“姑娘,要不要去在下的摊子上坐一会儿?”
何欢儿如同捡到了宝,连说三声:“要的,要的,要的!”
皇甫余的酒摊位置极好,不远不近,而且正对着高台中央的那座圆台,稍一仰头,台上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他招呼何欢儿坐在小马扎上,喜滋滋地瞅着满座的客人,掏出墨玉酒壶饮起了酒。
“金州城这么热闹还是头一回见!上元节李小姐献舞的时候,也赶不上今天这么热闹!”
“李员外的千金失而复得,这可是件大喜事,连官府都惊动了,听说请了不少大官,怕是刺史都会亲自前来!”
“老子早猜到今儿个人多,干脆关店一天,不到晌午就来了,跟人挤了半天,才抢到了这么个好地儿。你看看外边,多少人急得干瞪眼!”
“曹老三!你想看李嫦娥想疯了吧!你离得这么近,小心看入了迷,万一回去做春梦,叫错了名字,看你婆娘不打烂你的屁股!哈哈哈。”
这话一出,惹来一阵哄然大笑。
在人群的笑骂声中,高台上传来一阵锣鼓齐鸣,台下的人声一下子鼎沸起来。
何欢儿向高台望去,发现乐人们不知何时已上了二层圆台,正在卖力演奏。
她随口问了一声:“李秀秀要出来了吗?”
一个客人道:“早着呢!这是百戏的开场锣鼓!李老爷花大价钱请了好几家有名的百戏团,要轮番上演拿手好戏。等李小姐出来,恐怕得三更天喽!”
一人附和道:“我听人说,李员外花大价钱,特意请来了两个胡国的百戏班,有名得很,好像常年在长州和洛州两地巡演。咱们平头百姓上哪儿看去?一辈子啊,也就只能看这一回。”
“今天这钱呀,花得值!来,干一碗!”
“不光百戏,这乐班也大有来头……”
“……”
皇甫余一边微笑着看人闲聊,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台上的曲子,轻摇折扇,合着拍子。啼笑童子站在皇甫余肩上,兴冲冲地四处张看。
何欢儿不爱听鼓乐歌弦,听了一会儿闲谈,也开始觉得无聊,于是,仰头观起了流云舒卷。
天幕渐渐暗了,一轮月盘缓然升出,向欢腾的人间洒下皎洁的光辉。
百戏班子分列圆台两侧,同台竞技,纷纷亮出了拿手绝活。吐火飞丸,叠悬倒立,鱼龙蔓延……异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何欢儿外出游逛时,百戏杂耍看过不少,但如此精彩的确实少见,她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忽然,一阵喧哗打断了她。
她循声看去,只见几个官差正吆五喝六地呵斥挤在栅栏边的百姓。
“走远些,走远些!不要扒着栅栏!”
“敢翻栅栏,你他妈不要命了?看老子打折你的腿!”
“……”
何欢儿斜过去一个白眼,小声骂道:“狗仗人势!”
她才要收回白眼,眼角余光又扫到了一个讨厌鬼——陆无庸!
咦?他不是跟苏无影回神剑门复命去了?怎的还在金州?
陆无庸趾高气扬地领着十来个家丁,跟在官差身后,帮着驱赶栅栏附近的百姓。有一个身着素袍的人慢吞吞走在队伍末尾,头也不抬一下。
却是顾子宁。
何欢儿掏出一枚钱币掷向顾子宁,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的发髻上。顾子宁扭头四下张望,见到何欢儿眼睛顿时一亮,偷瞄了一眼陆无庸,快步走了过来。
“小弟,你几时成了李家的仆人?”
顾子宁脸上堆起了愁容,道:“这两日,陆师兄一直在为李小姐献舞之事奔忙,非要拉着我忙前忙后。陆师兄惯会使唤人,我一刻也不得闲,根本抽不开身照顾少主。”
“顾少主不是打发他回神剑门了吗?”
“少主跟姐姐说了?唉!本来是这样,可是陆师兄死活不肯回山,郝师叔不愿与他一同待在金州,便同苏师兄和石师兄一道回去了。”
皇甫余深深一笑,道:“这陆仙长不愧姓陆,最爱与豪门富户攀亲结姻。他留在这里,是给未来岳父献殷勤呢。小修士,你为他的终身大事作嫁衣裳,也算得上功德一件!”
“他比李家的管家管得还多。”顾子宁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小弟何必听他的?待在楚云间就是了。他还能当着顾少主的面,生生把你拖出房门不成?”
顾子宁腮帮子一鼓,气呼呼地说:“他不敢拉我出去,可是他一个时辰来敲十次房门!扰得少主不得清净!我不想少主为难,只好跟他出来。”
何欢儿不解地问:“这陆无庸好大的胆子,对少主也敢如此放肆?”
“但凡大宗仙门,无一不是人多事烦,水深难测。”皇甫余叹道。
“小弟,顾少主现在何处?”
“已经到了,”顾子宁往钟楼方向一指,“正在帐中歇息。”
“子期来了?”一抹惊惶从皇甫余脸上闪过。
何欢儿笑道:“原来,这金州还有侯爷探听不到的消息啊。顾少主答应为李秀秀献奏一曲琵琶,自然是要来的。”
皇甫余缓缓摇头。“子期的伤深及脏腑,不宜来这等嘈乱喧嚣之处,应该闭门静养才是。”
顾子宁咬住嘴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何欢儿见状,赶忙笑着宽慰:“这伤病之人哪,整日闷在房中也不好,出来沾沾人气,也许好得更快呢!”
皇甫余神色凝重地望向钟楼,道:“郝剑师不该先行离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