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乐人止奏。
舞娘们如片片飞花涌向了钟楼一侧,停在了悬挂紫金铃的华帐前。她们排成两列,羽扇高举,密密遮住了台下观众的视线。
过了须臾,她们用羽扇簇拥着一个人回到台上,像一群花蝴蝶,飞过诸位乐工,飘上了圆台最高一层。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分散开来,绕着三扇屏风围成了两圈。
里层的舞娘举扇而飘摇,外层的舞姬甩袖而翩珊。
轻摇慢转,美不胜收。
少顷,她们又轻盈地飞下,再飞下,飘离了铺着大红毡毯的圆台,井井然分立于高台两端。
月在中天,夜色如水。
万籁俱寂,观者屏息。
忽然间,一声琵琶铮然响起,余音绕空,摄魂夺魄。
这声琵琶一出,端凝不动的望月美人仿佛被吹了一口仙气,刹那间活了,收腰回臂,端正地侯立于台上。
片刻寂静之后,泠然悦耳的琵琶曲飞出了屏风。
初始,琵琶之音如清泉汩汩淌出山谷,偶尔溅起几片水花,一路蜿蜒曲折,没入了远方的雾霭……
忽而弦急,好像玉珠大大小小落在冰盘之上,脆响不绝,划破月空,敲在听人的心弦上……
乍然间冰盘碎裂,弦响恰似一阵疾风骤雨……
风息雨止,细不可闻的沙沙声逐渐弥散开来,犹如有情人月下私语……
李秀秀闻乐声而起舞,回旋俯仰之间,水袖与长帛齐飞,身形窈窕,舞姿曼妙,宛若月中仙子落入凡尘,又像是随时会登仙而去的女真人。
闻天音,观仙舞,台下众人皆如痴如醉。
前朝侯爷皇甫余,风雅半生,深通音律,听到入迷处,禁不住泪流满面。
音痴何欢儿自然难以领会曲中妙处,不过,她认得李秀秀那支舞。
当日在祭坛,霓裳伴着顾子期的啸音,跳的就是这支舞——广袖飞天舞,一模一样,纹丝不差。
她瞄了一眼泪水横流的皇甫余,强忍住笑,问道:“侯爷,顾少主所奏的曲子,是那首《月魂曲》吧?”
皇甫余背过脸去,擦干眼泪,点头道:“其实,这支曲子在下多次听闻,始终觉得不过尔尔,但子期所奏清冷寂落,又极尽温柔缠绵,哀感多情,仿佛一个万念俱灰的伤心人在月下絮语,令人过耳不忘……在下有幸闻此曲,虽死无恨!”
言罢,他又一次落下泪来。
对他的话,何欢儿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不想扫兴,只是挠了挠鼻子,道:“李秀秀心也真够大的,刚从霓裳公主手中死里逃生,居然还要跳她的舞。我记得她不是说过再也不跳了吗?这么快就忘了?”
她戏谑地看向了皇甫余。“侯爷,李秀秀是不是猜到你会来,所以才拿出了看家本事?”
皇甫余神色一紧,即时收住眼泪,凝目望向了台上的李秀秀。
曲子奏到妙处,屏风上方现出了一片金光。顷刻间,从三扇宽屏中展翅飞出了一只金雀,光芒四射,灿灿如霞光映日。金雀绕空盘旋,洒下潋滟的光雨,鼓楼、钟楼与高台都被涂抹了一层迷离的光晕,虚幻缥缈,恍如仙境。
台下挤挤挨挨的人群皆屏息无声,双目大睁,连眼也不敢眨一下,唯恐稍一闭眼,这人间胜景便会凭空消散。
美轮美奂的光雨中,舞娘们又一次高高举起了羽扇,像随风吹起的花瓣一样涌向了李秀秀,一片叠着一片,攒成了一大团葳蕤的牡丹花,遮住了整座圆台,将李秀秀藏在了花朵深处。
片刻后,舞娘渐次离开了圆台,当花瓣散尽,却见花芯处空无一人。
李秀秀不见了!
突然,众乐人不约而同奏起乐来,一时间百乐齐鸣,声势喧天。舞娘们围着圆台婀娜多姿地跳起了舞。
台下瞬时欢声雷动,沉寂的人群迸发出震天的呼喊。
“赛嫦娥奔月了!”
“李小姐去哪儿了?真成仙了?”
“好——!好——!”
“……”
皇甫余从马扎上霍然立起,眼睛紧紧盯着台上。
天上盘旋的那只金雀遽然消散,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徐徐飞下,宛若满天繁星降落了人间。
人群雀跃的欢呼又上了一层楼。
在如潮水般翻涌的音浪中,何欢儿听皇甫余说了一句:“童儿,送你的欢儿姐姐上台。”
咦?
她还没来得问上一句“这是何意”,啼笑童子的两只小爪子便贴到了她的背上。
“飞吧,姐姐。”
何欢儿的身子拔地而起,直冲高台飞了过去,身后的风中飘来一个声音:“姑娘,你去探一探顾少主的安危。”
她不是第一次被怪力的啼笑童子击飞,心中有些底气,倒也不十分慌乱,她抬眼望向前方,眼角余光瞥见钟楼上一个紫衣身影走出了帐子。
她正欲转头看个分明,却发现身子朝下坠去——高台太远,啼笑童子的掌力不够!
“啊——”她尖叫着,双臂在空中奋力抓取。
当然,除了风,什么也抓不到。
地面离她越来越近,她猛地闭住眼,黑暗中闪过了顾子期的影子。他的墨发、淡眸、眉梢、唇角、细腰、衣袍的血迹、手指……
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不想死!不想死!
死了,可就看不成天下美色了!
在她绝望之际,身后冲过来一股飙风,好似一条无形的游龙,将她倒栽的身子托起,卷着她飞上了高台。
何欢儿咚一声摔在高台上,眼前金星乱闪。她定气凝神,挣扎着爬起,怒气冲冲回首台下。
皎洁的月光下,她远远地望见皇甫余朝她扬起折扇,肩头上的啼笑童子也对她挥手。
台下人群骚动,指着她这个不明不白之人议论纷纷。
“什么人?这女的也是舞娘?”
“不会吧?你看她那寒酸的样子,是个贼还差不多!”
“你看清了吗?她是怎么到台上去的?”
“好像是一阵风卷上去的,该不会是个妖怪吧!”
“……”
何欢儿压下满腔火气,转身看向圆台高处的屏风。
对于她的猝然出现,舞娘和乐人视若无睹,舞步不停,乐音不歇,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然而,这些人的神情,令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掏出钱袋子,把心一横,大步冲向了圆台。她苟着身子从舞娘中穿过,踏着台阶奔上了第一层台,一鼓作气跃过了第二层的乐人,径直来到了宽大的屏风之前。
这中间顺利得出奇,竟无一人上前阻拦,她一枚铜钱都没丢出去,不过,一种熟悉的异香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呃……不……不要……”屏风里陡然传出了顾子期的痛吟。
何欢儿心道不好,疾走几步闯入了屏风——
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映入眼帘。
顾子期仰面躺在红毡上,衣衫凌乱,大片光洁的肌肤袒露着,长发如缎散落于地,双手被红色帛带捆住,目光迷乱而痛苦,仿佛坠入了梦魇之中。
一把断了弦的琵琶有气无力地横在一边。
春宫门的三门主,何欢儿,阅春宫图无数,却无一张图胜过眼前春景。
既见此图,夫复何求!
她,看痴了。
“什么人!”
一声喝问把何欢儿从无边春情中拉了回来,她这才注意到正在宽衣解带的李秀秀。
李秀秀?
她眼前闪过一道黑底白边的灵纹!
霓裳公主?
霓裳的元神魂飞魄散,是她亲眼所见,元神既灭,绝无死而复生之理!
可是,这个“李秀秀”的灵纹与霓裳一般不二!
这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女子眉眼一竖,厉声道:“贱婢!你擅自闯入,该当何罪!”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语气,何欢儿的心底顿时变得通明透亮——霓裳的乌团!
霓裳公主元神已灭,但是霓裳的乌团附在李秀秀身上,一同回到了金州!
原来,“李秀秀”要顾子期伴奏琵琶,其实是为了趁机占他的身子做皿!
“你这贱婢还不快滚!”
何欢儿下巴一扬,道:“小女子为何要滚?这位仙长姿容绝代,谁不稀罕?你把他诓到这里,还想霸王硬上弓,我何欢儿不准!”
“麻脸贱婢!你也配!”
“小女子配不配,轮不到你说。但是……”何欢儿双眼一眯,眼中满是不屑,“肯定比你这个阴间的东西配!你一个游魂,连身子都没有,凭什么跟我争男人?”
“李秀秀”花容失色,颤声道:“你……你如何知晓本宫的身份?”
何欢儿一吸鼻子,道:“这让人想吐的味道,想忘记也难。李秀秀所爱另有其人,你拿她的身子乱来,我也不准!”
乌团霓裳眼里透出杀意,恶狠狠扑向何欢儿。何欢儿早有防备,轻松丢出两枚铜钱,精准打中了乌团霓裳的两个眼窝。
“啊……痛!贱婢!安敢如此!”乌团霓裳捂住双眼,伏倒在地。
“欢儿……”
听到顾子期叫她的名字,何欢儿心下大喜,立刻趴到顾子期身边,关切地问道:“顾少主,你怎么样?”
顾子期双目微张,眼底似乎尚存一丝清明,但很快便涣散了,低声吟着:“不要……呃……”
何欢儿又一次见到了咒符般的纹路,只不过此时的颜色更深,看上去煞是骇人。黑色符纹从他的丹田处蔓延而上,在他白玉般的肌肤上攀爬,如同一棵不断生长的树木。
她的头一阵发晕,鬼使神差一样覆上了顾子期苍白的双唇。
刹那间,她仿佛跌进了无边的云雾,遮蔽了万丈的红尘。
“妖女!”一声戾喝将她拽回了人间。
一回头,只见一个紫衣男子正怒不可遏地瞪着她。
她一眼认出,是楚云间的楼主。
她不慌不忙直起身,笑吟吟地才要张口说话,却见天心楼主一招手,身后窜出两个人来,不由分说将她五花大绑捆成了一根粽子。
“楼主!误会了!小女子不是歹人!”
天心楼主不理他,急匆匆上前扶起顾子期,解下绑住他双手的帛带,又扯过衣袍掩住了他身上的符纹。
“李秀秀”捂住一只眼睛,指着何欢儿哭诉:“她突然闯了进来,打伤了我的眼睛!疼……呜呜……好疼……爹爹……”
她柔弱地瘫倒在地,呜呜咽咽娇哭起来。
何欢儿急忙辩解:“楼主!这女子不是李秀秀,她是一个妖魔!”
天心楼主双目充血,杀气凛凛怒视着何欢儿,一语不发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她的面门便刺。
千钧一发之际,顾子期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两个字:“不要……”
天心楼主焦急地唤道:“子期!子期!你怎么样?”
顾子期眸光暗淡,喘息不止,猛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眼中残光尽灭,像一个残坏的偶人垂坠在天心楼主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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