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又是惊鸿照影来(四)

室内一地狼藉,满眼都是打翻破碎的器物,几乎没有下脚之处。乌团附体的李秀秀蜷缩在角落,捂着脸痛哭不止。

何欢儿不理会她,从地上捡起一个凳子,又在凌乱的桌面上刨出干净的一角。她在桌前坐定,掏出镜子婀娜多姿地揽照起来,口里愉悦地哼着小曲儿。她悄悄地把镜子斜向李秀秀一边,从镜中观察着她的样子。

“李秀秀”止住哭声,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盯住了她,慢慢地,眼神变得狠戾起来。

“啧啧,瞧瞧我这脸蛋,光洁白嫩,比前几日愈发水润了呢!谁见了不爱我呀,呵呵。连我自个儿都被迷住了呢!”

她这话一出,眼看着“李秀秀”挺起了身子,双手紧紧扣住膝盖,胸口不住地起伏。

何欢儿见她如此,心中暗喜,决定投其所好,再下一剂猛药。

她从地上扶起一面大镜,将镜面朝向李秀秀,随后,她轻挥罗袖,慢旋衣袂,对着镜子翩珊舞动起来,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镜中的“李秀秀”。

自打她入春宫门以来,老宫主便一直对她亲加教导,于琴棋书画、诗文歌舞各项皆有涉猎,然而,她性情疏懒,又爱耍滑,因此,每一样都学得不精。

她天生音痴,琴技与歌艺当然毫无所成。至于舞蹈,在大师姐吴秋水的严训之下,倒是勉强学会了一支,却又因不通音律,跳得稀松平常。

她仅会的一支舞跳至尾声,也只不过让“李秀秀”站了起来,并没能诱出乌团。

她来不及沮丧,心念一转,又生出一计。

一舞终了,她在最后定格亮相时,佯装没站稳,跌出去几步,恰到好处地扑倒在李秀秀跟前。

她抬眼往李秀秀脸上看了一眼,装出惊吓不已的神情,往后倒爬了两步,口中大叫着:“鬼……鬼呀!烂脸鬼!”

“李秀秀”剧烈地喘息着,全身抖个不停。

“你……你是谁?”何欢儿捂住双眼,从指缝里观察着李秀秀,“你到青楼来做什么?你样子太丑了,没有客人喜欢的!他们只会笑你、骂你,甚至还会打你呢!”

“啊!啊!啊!”李秀秀掩住脸,藏进了角落的阴影。

“你……为何会在这儿?是因为你的脸毁了,家人嫌你丑,把你赶出来了?”何欢儿把心一横,“你是不是……无家可归?是不是没有人要你?”

“啊——啊——啊——”李秀秀堵住耳朵,发出了三声凄绝的尖叫。

待凄声落幕,何欢儿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可怜。”

随着一阵不知是人吼还是鬼唳的怪叫,一团黑气冲出了李秀秀身体,李秀秀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何欢儿眼睛一亮,高喊了一声:“成了——”

一团黑云室内浮动盘旋,忽然嘶鸣着扑向何欢儿。何欢儿就地一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乌团,连喝三声。

“滚开!滚开!滚开——!”

暗室的门开了,皇甫余扇着扇子,老神在在地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缩到角落的乌团,朗声道:“姑娘,宝刀未老啊。”

陆无庸把着门,探进来半块身子,关切地唤着:“阿秀!阿秀小姐!”

何欢儿拿手一指,道:“你的阿秀小姐在那边。”

陆无庸飞似的冲了过去,随即便发出了一声惨呼,白着一张脸夺门而出。

“陆仙长,你不管你的阿秀小姐了?”何欢儿叫道。

“她脸上长了什么东西?实在恶心!我可不想碰!”

何欢儿无奈,走到角落扶起了李秀秀,正好顾子宁从门外进来,于是,二人架扶着李秀秀出了暗室。

门口的皇甫余笑道:“姑娘大功已成,剩下的就交给在下吧。”

说完,他随手关上了暗室的门。

未几,便听到暗室里传出了低沉的嘶鸣,不时夹杂着高昂的尖啸,犹如狂风的怒吼。

“丑姐姐回来喽!”啼笑童子跃上何欢儿的后背,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何欢儿举镜一照,镜中映出了一张妆容浓艳的面孔,乍看之下,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仙长,你这法术施得真是可丁可卯,没有一丁点余地。小女子但凡稍迟一步,就要前功尽弃了。”

陆无庸反唇相讥:“本剑修还没说你过于丑陋,虚耗我的法力呢!”

啼笑童子用小手去蹭她的脸,沾了一手铅粉,舌头吐出老长。“姐姐,你这个样子不好!我不喜欢!不喜欢!”

何欢儿拗他不过,只好先去卸下脂粉,换回了原来的衣服。出来后,她给李秀秀喝下解药,又在她脸上涂了一层药粉。

她对着陆无庸喊了一声:“不出一刻钟,李秀秀就又是那位金州第一美女了。”

陆无庸离得老远,一步也不肯靠近,对李秀秀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殷勤。他听着暗间里的阵阵怪叫,皱眉问道:“子宁,鬼侯爷在里面做什么呢?这究竟是什么动静?”

“他在净化附身李小姐的那只魔。”

“李秀秀真的被妖魔附身了?”陆无庸眼里流露出厌恶之色,“这几天跟我相处的竟然是个魔物?”

顾子宁怏怏不悦地说道:“少主昨日不是说过了?但是陆师兄偏偏不信,还出言……”

陆无庸打断了他,又问:“那个鬼侯爷又是怎么回事?他能净化魔物?”

顾子宁扁着嘴,不说话了。

何欢儿笑道:“这位鬼侯爷可不一般,他不但能迷倒万千娇娘少妇,还能玩弄各色妖魔于纸扇之上。他是一位驯魔师,也是除魔师、净魔师,道法之深,世所罕见。”

“胡说!他要真有那般厉害,为何我从未听祖父提起过?”

何欢儿轻笑一声。“陆仙长,这天远地阔,遁世高隐的仙修多着呢!你祖父岂能什么都晓得?”

“不入流的小门小派懂什么?”陆无庸向她投去轻蔑的一瞥,“我祖父身为神剑门四大护鼎剑师之首,论资历,在门中首屈一指。他老人家与当年风头无两的顾忘川同属一辈,就连当今门主也是他的后辈呢!”

顾子宁小声嘟囔着:“又来了……明明还有乔婆婆呢,她可是你爷爷的师姐!”

“子宁!你刚才说什么?”

顾子宁不答,退回到了顾子期身边。

秦昉面带忧容看着顾子期,道:“子期,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回房歇着吧。李员外之女已然无恙,你不必守在这里了。”

顾子期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啼笑童子窜到暗室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边动静。

忽然间,他撩开门旁的帷幕,兴奋地大叫起来:“兔子!我逮到了一只兔子!兔子肉汤配胡饼最好吃了!哈哈哈。”

一只兔子藏在帷幕之后,皮毛雪白,眼睛通红,正是李秀秀的那只爱兔,名叫小婵。

啼笑童子扑过去抓白兔,不料反叫兔子咬了一口。它趁着童子吃惊的一瞬,撒开四肢,跑到了顾子期的轮椅前,扬起前爪挠着他衣袍的下摆。

顾子期睁开双眼,俯下身把白兔抱上膝盖,一双白玉般的手抚上它洁白的皮毛,两者的颜色几乎混为了一色。

“臭兔子!你给我下来!”啼笑童子气得原地跺脚,眼巴巴看着顾子期手中的白兔。

那只兔子紧扒着顾子期,蜷得像一个白面团,瑟瑟发抖。

“小童,它是李家小姐的爱物,不能给你吃。”顾子期道。

啼笑童子极为不满,却也没说什么,噘着嘴哼了一声,纵身跃上了台子,留给众人一个倔强的背影。

安静了片刻,白兔抬起头,往暗室门口张望,两只前爪不停地抓挠。

它想去暗室门口,又怕啼笑童子,不敢离开顾子期。

顾子期看出了它的心思,于是吩咐顾子宁把他推到了暗室门前。

恰在此时,暗室的门一开,皇甫余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只兔子立刻从顾子期腿上跳下,哧溜一下钻进了门。

“侯爷,情形如何?”顾子期问道。

“稍稍有些棘手。”皇甫余轻巧地转了两下折扇,“不过,一只乌团而已,逃不出在下的手段。”

顾子期身子向后一仰,抵住轮椅,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子期,你……”皇甫余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只说了一句,“多顾惜身子。”

秦昉跟过来,道:“子期,回房去吧。”

顾子期合住眼眸,轻轻点了下头。

顾子宁推动轮椅,秦昉陪在一旁,往楼梯方向而去。楼梯口两边,有两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在恭敬地等候。

陆无庸踌躇了片刻,快步追上去,拦在了顾子期前面。

“少主,既然李家之事已经彻底了结,无庸留在金州无益,请少主准我先行回钟鼎山,向二门主复命。”

顾子期略作沉吟,道:“也好。回山之后,若是叔父问起,就说我一切安好,只是想在金州多逗留些日子。”

陆无庸有一瞬间的缄默,低头应了声“是”,随即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了门口,冲进了迷蒙的雨幕。

两名壮汉走上前来,稳稳抬起顾子期的轮椅,一步一步地迈上了楼梯。秦昉对大管家吩咐了几句,与顾子宁一同陪着顾子期上了楼。

大管家朝八位大汉一招手,领着人下去了。

整间大堂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唯有沙沙的雨声漫过廊柱,陪伴着剩下的几人。

李秀秀脸上的癞疮已消得差不多了,又露出了白皙姣好的面容。

何欢儿擦去她脸颊上的药渣,发觉她身子冰冷异常,不禁有些担心。“这位李家千金的身子给百年乌团霸占了好几日,也不晓得要不要紧。”

皇甫余凑到近前察看了一番,道:“乌团霓裳只想让秀秀小姐做她的奴仆,并无心害她,好生调理几日,应该没有大碍。”

何欢儿出神地盯着皇甫余的扇子,问:“霓裳公主……不在了?”

“嗯,她的乌团神识已灭,再也无法作恶害人。”

何欢儿默然良久,道:“要不是她太贪心,非要顾少主作具,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偏偏又半点不肯认命,唉!”

“这位公主固然算不上良善女子,但是独有一种坚韧不屈。面对不济的命运,一次次飞蛾扑火,每一次都拼尽全力、义无反顾……”何欢儿说到此处,不胜唏嘘,“结局虽然惨烈,活的姿态却很是耀眼。”

“在下情愿她庸庸碌碌,平淡一生。”

“皇甫霓裳,如千仞绝壁一般的奇女子,锋利孤峭,不屑于平庸。无论爱恨,都没有一丝缝隙。要不是造化弄人,真想看看她会长成什么样子……”

皇甫余泯然一笑,道:“有姑娘这番话,霓裳也算有半个知己了。”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

大管家带着两个仆从端来了一锅兔肉汤,还有一盘胡饼。

啼笑童子闻着味从台子上跳下,小脸上阴云散尽,大口大口吃起了胡饼,喝起了肉汤。

不久,两名护院引李家一行人来到大堂,李员外抱住李秀秀哭了一通,泪眼婆娑地道了谢,叫两个丫鬟扶抱着李秀秀,往楚云间门口走去。

白兔小婵从暗室跑了出来,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皇甫余和何欢儿一眼,然后飞快地奔向了李秀秀。

它两只红色的眼睛,有一只变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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