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麻酱烧饼

从慈宁宫回来,当天晚上,那姑姑靠着半旧的青缎靠枕,膝盖肿得老高,叮嘱她们道:

“皇上勤俭,不好什么金叶玉露,只用玉泉山水泡清茶就是。

这其中,最紧要的就是水温,该八分烫就不能冷到七分。

有些茶嫩,水略烫一点,茶味就变了,有些茶老,需得用滚水才能冲泡出滋味,这其中该怎么拿捏,不下功夫琢磨,是悟不透的。

你们两个,万事经心。”

温棉和娟秀老老实实应是,福了福身才退下。

那姑姑叹气,心道,他们这些苦命人在深宫里一如茶叶在沸水中,等在宫里过个几年,被时间冲泡透,人便也和茶一样,透出苦味了。

今日再到乾清宫里去上事儿,娟秀便没了往日的活泛,她仿佛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屏气凝神,只顾低头当差。

因为要伺候皇上早起喝茶,她们两个饭都没吃,两点就起床,到乾清宫耳房烧水待命。

外面天黑得泼墨似的,乾清宫里不见光亮,只有茶炉这里跳跃着火光。

凡走路的太监宫女没有一丝声音,好像这里睡着一头吃人的野兽,一旦不小心惊醒野兽,就会丧命。

娟秀突然听到身边悉悉索索的,紧接着,浓厚的芝麻酱味飘来。

她惊了一跳,使劲拽温棉袖子。

温棉贴着她耳朵道:“我早起不吃饭容易晕,不骗你,真的。”

她怀疑自己是低血糖。

之前在内务府时,她当中班,十一点才进宫上事儿,**点时和荣儿去吃饭,从没晕过。

可是自进了御茶房,她早上两三点就要起床,作息打乱重来,回回起床后就觉得难受,非得先咽两块晚上剩的糕点,不然一定头晕恶心。

娟秀知道她这个毛病,只是无法,咬牙切齿道:“你要作死可别带上我,主子还没吃呢,你怎么就能……”

温棉现在说话一吹气,就是一股浓浓的芝麻香。

她道:“反正离咱们进去还有好一会呢,只端个茶水,又不说话,皇上怎会知道?”

话才说完,只听远处传来拍手声,紧接着,萤豆大小的光亮起。

这就是个信号,意思是皇上起了,先叫司衾的进去。

温棉连忙擦了擦嘴角的渣滓,抻了抻旗袍,准备好茶水,和娟秀静候传她们的信号。

一连进进出出好几波太监宫女,皇帝终于要茶喝了,温棉和娟秀俱是一凛。

娟秀端着皇帝要的茶,温棉则端了一杯皇帝漱口的水。

在温棉看来,皇帝这人有些龟毛。

早起净过牙,必喝一盏参茶养生,但又不喜吃饭时还掺着参的味道,所以喝完后,必要清水漱口。

温棉一进殿内,只觉扑鼻暖香,不是花香果香,而是一种掺杂着檀香的木头香味。

她低着头,走过重重垂帘,进到卧室。

皇帝披着一件玄狐皮大褂,梳头太监跪着,给皇帝通了百遍头,然后恭恭敬敬的编头发。

昭炎帝看见进来侍茶的宫女,心道,这个温棉今儿头一回正式上事,也不知道心里会想些什么。

温棉走在娟秀后面,心中最后一丝担心也没了。

她刚刚还想,吃了一个麻酱烧饼,皇帝传茶水又传得太快,她还没散干净味道。

就是不说话,鼻子呼出的气也带着芝麻香,要是让皇上闻到了,这可不好。

可现在一进卧室,满室檀香,她身上的芝麻味被盖得干干净净。

皇帝坐着,微微抬眼就能看见温棉低垂的眼睛。

他听到她心中说:「方才出耳房时着急了些,今天第一次正式工作,还是紧张了。」

昭炎帝满意地点头,果然如此,这个温棉心里再胆大,也不过是个常人,怎会不紧张?

他满意的笑容还挂在嘴角,紧接着,就听温棉心道:

「要不然把麻酱烧饼放在炉子边烤着,待会回去后,烧饼肯定是热的。

结果急着进来,随手把烧饼放在桌子上,现在烧饼里的麻酱肯定冻成疙瘩了。」

昭炎帝:……

他真是活打了嘴巴。

这宫女哪里紧张?

紧张到背着主子吃麻酱烧饼,紧张到比主子还早吃饭吗?

吃完参茶,温棉连忙送上清水。

昭炎帝接过黄釉茶碗,没有漱口,只慢慢喝着,并不着急。

皇帝既然没喝完水,温棉的工作自然不算完。

娟秀端着剩茶退出去了,她只得站在一旁等候。

梳头太监梳好龙头,系上明黄坠玉绦子,皇帝端着茶碗走到明间去了。

温棉瞅了一眼郭玉祥,希望首领太监能给她个提示,谁知郭玉祥像是没看见般,亦步亦趋跟着皇帝,也到明间去了。

温棉抿嘴,第一天当差,皇帝的表现跟那姑姑说的不一样啊。

在那姑姑嘴里,侍茶的事儿最多一刻钟就完了,可是今儿……

郭玉祥也奇怪,万岁爷积威甚重,却从不刁难底下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温棉轻轻跟在一群太监后面,走到明间,皇帝已经开始用早膳,手旁就放着茶房的黄釉素瓷茶碗。

在宫里,哪怕一根草都有记档,何况给皇上用的茶碗?

物件要“时用时收”,侍奉的人不能叫器物离了眼,更别说放下器物不管,或是丢了器物。

你说不见就不见了?万一偷运出宫卖了呢?

就是碎了,你也要把碎片一个不少的捡回来,缺粒齑粉都不成。

温棉紧盯茶碗,生怕丢了或是碎了。

要是她现在空手回茶房,万一茶碗不见了,内务府查过档后,她免不了一顿责罚。

皇帝的膳桌上摆了三五样粥,十几种小菜和饽饽,这不是正经早膳,只是御门听政前垫肚子的罢了。

他看了眼温棉,见她如丧考妣,站在美人觚旁,眼睛直勾勾盯着茶碗。

心道她竟然还知道怕。

可转念一想,在这个宫女心里,她怕茶碗出事,怕内务府责罚,却不怕他这个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正想着,昭炎帝面前被侍膳太监放了一碗胭脂米粥,他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

自己一直看着温棉那个方向,那里恰好有一盅红稻米粥,煮得粒粒开花,清香又弹牙。

他拿起汤匙,她的心声又变了:「好香啊……」

昭炎帝在温棉的眼神下,不急不慢地喝完了粥,吃了两个羊奶饽饽,两盘肉一盘菜,还吃了一只麻酱烧饼。

烧饼酥得起皮,外表撒了厚厚一层芝麻,咬一口咔吱作响,饼皮簌簌落下,里面的麻酱裹着足足的糖,又绵又甜。

郭玉祥纳罕,万岁爷不爱吃掉皮的东西,什么酥糖、龙须糖、千层饼,他从来不碰。

怎么今儿倒吃起麻酱烧饼来?

昭炎帝一边吃,一边听到温棉在心里咽口水,声音越来越大。

他方才的不虞就全散了。

他敢说,现在满殿伺候的太监宫女,只有她一人心里想的是吃的。

越想越觉得可乐。

用罢膳,昭炎帝在桌旁净了手,点了点手边的茶碗:“还不收走?怎么当差的?”

温棉从皇帝吃播的景象清醒过来,看见皇帝叫她收走茶碗,如蒙大赦,几步上前,端走茶碗就要撤。

皇帝却叫住了她:“温……棉?”

听到皇帝叫她,温棉止步,多年由宫规磋磨,她习惯性地跪下:“奴才在。”

每自称“奴才”一回,温棉心里都会提醒自己,活命要紧。

对她而言,在人命面前,尊严不值一提,只偶尔时,做人的脊骨会突然抽一下,让她想一死以求解脱。

昭炎帝放下擦手的帕子,道:“御茶房里当还有干桂圆,你送去给敬妃和乌贵人,告诉她们,这桂圆是闽浙总督多尔济进上的。”

他说完,就起身进内间,换了一身常服袍褂,去御门听政了。

温棉抱着两篓干桂圆,和娟秀面面相觑。

皇上吩咐了差事,她自然要去做,只是她一个人不能分成两头跑,且宫女不能单人离宫,她又不认识这宫里其他人。

有心叫娟秀一起,可又怕皇上提前回来,茶房上没人听差。

正犹豫时,王来喜进来了:“我的姐姐,您还没去呢?可别耽误了万岁爷交代的差事。”

温棉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王掌銮,您说这事我该怎么办?”

王来喜身为郭玉祥的徒弟,掌皇帝銮驾事,今儿不轮他当差,他才来茶房坐坐。

他道:“这事有什么难?这么着,我受累,陪您走一趟。”

敬妃是太后娘家侄女,住在启祥宫,乌贵人姓乌兰巴尔思,也是草原漠南出身,与敬妃同住一宫。

启祥宫临近慈宁宫,她们时常与太后说话解闷儿。

听王来喜这么一说,温棉对即将面对的两位妃子有了基本的了解。

只是她还有些担忧:“王掌銮,这么早,小主们起床了吗?”

现在才五点,天黑得如同墨汁,月亮无光,冷风从甬道呼啸而过,扬起积雪,冰碴子直往人脖子里钻。

王来喜噗嗤笑了:“姑娘诶,您可真会开玩笑,都五点了。”

温棉一默,她忘了,在这鬼地方住的人,生物钟都很奇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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