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炎帝并不是太后尼鲁温氏亲生的,但他落草后,生母就因难产去世,故而自幼养在太后院里。
那时太祖在打天下,没空管儿子。
尼鲁温小名叫咖日迪,在蒙语里是凤凰的意思,她是科尔沁部最尊贵的公主,下嫁太祖后却一直没能有孕,为慰藉膝下荒凉,于是亲自照顾抚育这个孩子。
所以,皇帝和太后虽非血脉相连,但有很深的母子情分。
昭炎帝走进慈宁宫时,太后正坐在暖坞熏笼上,殿里静悄悄,嬷嬷宫女执漱盂、塵尾等物,立在一旁。
殿中跪着那姑姑和秋兰,两个人面色惨白,显是已经跪了许久。
见皇帝进来,不等他行礼,太后就拉住了他:“你身边出了那样的事,我竟一点不知道,如今真成了个老废物了。”
皇帝连忙道:“是儿子让人把消息瞒下的,本不欲惊动额涅,没成想还是叫额涅替儿子操心了,是朕的不是。”
温棉站在一旁,抓心挠肺似的痒,就想知道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主子倒底有什么八卦。
昭炎帝看她一眼,示意她把桂圆红枣茶端上去,却见这宫女呆愣愣站着,一点也没看懂他的意思。
倒是王来喜机灵,悄悄把食盒又塞到温棉手里。
温棉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皇帝一眼,只对上他幽深的眼眸,连忙低下头,提着食盒走到皇帝身边。
昭炎帝对太后道:“多尔济送来的桂圆,朕亲手剥了壳,命御膳房配红枣熬茶,额涅喝一口,消消气。”
他话才说完,就听到身边一个极明显的心声:「亲手剥桂圆?就亲手剥了一颗吧,约等于剥了个寂寞。」
昭炎帝滞了一瞬,有些尴尬。
他斜眼看去,温棉低眉顺眼地倒茶,丝毫看不出不敬。
珐琅彩牡丹小碗里,红褐色的汤水冒着袅袅热气
在皇帝示意下,温棉将碗端到太后面前,由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接了,服侍太后吃了一口。
温棉退到皇帝身后,这才发现不对劲,慈宁宫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伺候的宫人只郭玉祥和她,还有太后身边的老嬷嬷。
郭玉祥是皇帝的首领太监,老嬷嬷肯定是太后身边的老宫女,她又算得上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物?
一屋子心腹,加上还跪着的那姑姑和秋兰,肯定要说些体己事。
这种级别的八卦,不是她可以听的。
温棉只是没有眼色,并不是没有脑干。
她拱肩缩背,悄悄擦着地板向外退去。
谁知横生枝节,郭玉祥挡在她前面,不留痕迹地轻轻一推,就将她又推到皇帝背后了。
天杀的郭玉祥,别被你姑奶奶逮到!
温棉心里恨恨骂了一句,眼见无法置身事外,只得站在皇帝背后,乖乖当背景板。
听太后和皇帝说话,她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导致她和其他宫人,跪了一下午的绣春囊,那个让淑妃告娴妃私通的绣春囊,其实既不是宫妃互相陷害的证据,也不是太监宫女对食的信物。
而是一个恋慕皇帝的宫女绣的。
宫女传情,绣些红豆、鸳鸯、并蒂莲也是有的,可那个宫女听人说,只要绣春宫,而后将此物埋在有佛气的地方,日夜祷告,就能得偿所愿。
在宫里,只有各宫主子有小佛堂,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将东西放在主子房里
于是就想到了斋宫。
结果就被扫出来了,还引起两位宫妃斗法。
太后又呷了一口茶,问皇帝:“那个奴才,你是怎么处置的?”
昭炎帝道:“此物挖出来的第二天,就查实是那个宫女所为,直接杖毙了。”
温棉听得起了一层白毛汗。
不过就是绣了个有些露骨的荷包,皇帝至于取人性命吗?
昭炎帝听到她的心声,将茶碗重重搁下,沉声道:“本打算打一百大板,赶出宫去,可朕觉得那宫女所行之事,与巫蛊相似。
又是绣像又是佛气,又要祈祷又要作法,实在不能轻易揭过。”
太后点头:“很是,大启江山来之不易,不能在这上头着了奸人算计。”
昭炎帝还想听温棉的心声,若是她知道此事与巫蛊牵扯,就该明白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再说那宫女的来历也古怪,寻常宫女哪有那般大的胆子,定是别有用心之人送进宫的。
何况他是皇帝,天下君父,岂容他人意淫。
可是他这能力有个限制,只能先看人眼睛,对视之后,才能听见此人心声,且每次只能听半刻钟左右。
现在温棉垂下眼皮,他便无从得知她想什么了。
太后端坐于卍字不到头的大坐垫上,喝了一口桂圆红枣茶,道:“你如今身边只有太监侍候,女官只七八个,倒底不像样。
照前朝的例,司寝、司设等配齐了,少说也要五十来个,这才是天子的尊荣。”
昭炎帝笑道:“这又算什么天子尊荣?前朝还有让宫女抬轿的皇帝,前路执香,后路撒花,不一样把国亡了?
依儿子看,竟不用从伺候的人身上做文章,排场大了,未免骄奢淫逸,不是明君所为。”
太后笑道:“皇帝勤政,自然是万民之福,只是委屈了你。和玳转年就要放出宫去,敬茶上只剩两个,又是新人,哀家不放心。”
温棉闻言,吃了一惊,这意思是那姑姑和秋兰都要放出宫去?
她悄悄看那姑姑,温棉在心里算她们两人的年纪,怎么算都是二十三,离放出宫还有两年。
提前退休,还有这好事?不知这种好运气能不能轮到她。
昭炎帝端着茶碗,并不喝,笑道:“朕打算日后叫太监管御茶房,都是在茶房里经年侍候的老人,泡茶煮茶都是老道的,再挑个宫女做掌班,尽够了。”
慈宁宫静了一瞬。
太后垂下眼皮,头上戴着米珠盘长结珊瑚寿字钿子,一身墨地团寿旗袍,显得她像个供在神龛的佛爷。
皇帝也不说话,只静静喝茶。
大殿陷入寂静。
温棉站得战战兢兢。
这对天家母子说话温声细气,聊的又都是为娘的关爱儿子、儿子关心娘的话,可她听着听着,总觉得莫名不对劲,脊背直发凉。
太后慢悠悠靠到金钱蟒大条褥上,声气儿似叹息般,幽幽地打破静谧:“你如今大了,这些伺候上的事,只要你自己个儿觉得受用就成。
哀家老了,也没精力管这么多。”
皇帝忙道:“皇额涅哪里话?儿子还等着额涅精神好了,还把内廷六宫交给额涅管呢。”
太后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娴淑敬三妃管得极好,待娴妃、淑妃两人解了禁,有她们姐妹三个,哀家只含饴弄孙过日子,再没不放心的。”
说着话,太后捏了捏头,一旁老嬷嬷连忙道:“娘娘,您这头疾一直不见好,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罢。”
皇帝担忧道:“额涅病了?怎么不告诉儿子知晓?郭玉祥,传何逢妙来。”
太后连连摆手,道不妨事。
老嬷嬷一脸不赞同:“娘娘都好几日没睡好……”
她觑着太后的眼色住了嘴。
皇帝听闻太后睡不好,自然要过问:“三丹姑,你只管说,太后为什么睡不好?又怎么头疼了?可是有谁伺候的不经心?”
老嬷嬷便跪下:“也没什么,娘娘有了春秋,天儿又冷,难免身上不好。
前儿多尔济大人家的四姑娘来请安,说了两句草原上的事,夜里娘娘便睡不踏实,第二天头疾就复发了……”
不多时,太医院院判何逢妙来了,望闻问切后,只道是脾气郁结,开了两剂药。
皇帝关切道:“既然额涅想家,就叫多尔济家人常来宫里侍奉,都是自家亲戚,也不必太拘礼。”
太后笑着点头,看上去对儿子的孝心很是感动。
又和太后说了两句话,待膳时,昭炎帝以外头大臣递了膳牌为由,告辞了。
等出了慈宁宫,外头天早黑了,雪花搓絮般纷纷扬扬,连成一片羊毛毡似的天幕。
郭玉祥亲自给皇帝打上油绸伞,御辇停放处,一群太监早点上灯候着。
隔着雪,晕黄的灯光明明灭灭。
昭炎帝直到走出慈宁宫,雪花落在额头上,被冰冷一激,他才觉得头脑轻快了些。
即便他能听心声,也不愿意听原本至亲之人的心声。
太后这是想让宫里有个蒙军旗妃子生的孩子。
甚至是,想让尼鲁温家的女儿,生下大启的阿哥——
将来能继承皇位的阿哥。
他叹了口气,坐上御辇,回乾清宫了。
温棉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慢慢走。
不慢不行。
那姑姑和秋兰跪了一下午,两人看似走得笔直,实则全靠温棉左右开支,给她们两个借力。
看着那姑姑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温棉心中更觉悲凉。
这就是做奴才的悲哀,身不由己,分明是上头之间不对付,打机锋,她们却平白受连累。
回到乾清宫,那姑姑和秋兰默不作声,娟秀也极识趣,一句话也没打听。
温棉忙着烧滚水找药膏,一刻不停。
第二日,那姑姑就叫温棉和娟秀正式去乾清宫当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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