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逃家

今日是周府小少爷的十七岁生辰,天色微亮,府门大开,周府的下人与奴役们鱼贯而出,拿足了劲头开始折腾。

周家家底厚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一连忙到日头悬挂正中,外头瞧着,全府上下已赫然一片华美富丽,好不热闹。

过了几个时辰,徐主管现身在府前大门,身着锦衣绸缎,一派笑容可掬,神情谦恭地招待贵客下了马车,短聊几句后,便让面善机灵的小厮们引着前来的宾客们登记贺礼,入府落座。

“怎么左右未见周老板?”其中一位中年富商搀着自家幼子下了车,好奇问道。

“回李老板,我家老爷正在后院亲自看着小少爷呢。”徐主管状若无奈,“您知道的,小少爷那心思多的,没老爷镇着,咱一个不留神就被骗得找不着北了。”

“哈!玙川哥哥眼瞅着又长了一岁,还是逃不出周叔父的管呢。”

身后跟着的少年嘻嘻笑着,眼睛轱辘一转。“我可是等不及要见玙川哥哥了,梧桐夫人和我娘老早就炫耀着,说是专为他今日裁了身顶漂亮的袍子,我可要去瞧瞧。”

说着他就提步上前,径直要往里院去。

徐主管忙轻拉住了这位,暗地朝一旁候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转面又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恕下人失礼,但少爷他正在夫人院中呢,后院毕竟是女眷屋里头,李小少爷要不还是等等吧。”

李老板也凶了自家小子一眼,“又朋,休得胡闹!”

小厮赶忙上前,躬腰要将两位引进席座。

被称作又朋的少年此时也不恼,临走前,那双挑弄的眼睛瞅了徐主管一眼,直教人像是被看去了些什么一般。徐主管面上无异,但心中思来想去直叹气,心想着这事让人怎么瞒才好——

在小少爷十七岁生辰的这日,这寿星不知何时给让逃了,到现在都找不着个人影。

——————

为图轻快,周玙川原先打算带了些银钱直接上阵,但他发小给他出谋划策了一番,李少爷又是衣服又是干粮,专门亲自给他收拾出了个包袱带着。

一溜出来,周小少爷就找了个隐蔽处将他娘给整的那套新衣裳规矩地叠起收着,转而换上了身浅色的粗布外衣,又拔了头上的宝珠金簪,削了根木枝将发束起。

他展开衣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清素得很,心满意足。拿出自己的飞江剑,在手上舞了几式,只觉自己已然是位红尘之外的凡人侠客。

他又绕身仔细掸了掸衣袍的褶皱和灰尘,抄起包袱,按照原先计划的路线朝码头赶去。

周玙川此番逃家,目的地正是飞月山他外姥爷所在的玄凤山庄。

岳城周氏万贯家财,富埒王侯,府中正妻既非联姻的商家小姐,也非落魄的贵族女郎,只得一个复名梧桐,无族无姓,神秘得很。

不过旁人好奇一番后也未曾有人真去细究,毕竟世道并不算太平。虽说岳城金城苏城内里瞧着三城江河汇聚,航运富庶,一片繁华热闹,但整个天下却是纷争扰扰,田地荒芜的不少,说不准是哪个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也未可知。

但这梧桐夫人实为半个武林人士,家姓赵,乃玄凤山庄庄主赵景华的幺女。十八年前,与一路遇飞月山的年轻行商相识后难熬相思,竟偷偷与人私奔逃出了庄。瓜熟蒂落,小小婴孩将赫赫威名的赵庄主气得三尸暴跳,据说足足卧床躺了四个月有余。

周家不过一介商人,对上武林中人手无缚鸡之力,为避免门派纠缠连累,山庄对外只称幺女出逃顽劣,单方面与其断了关系。

但赵景华并不恼周玙川这外孙。周氏夫妻将幼子看作眼珠子,管教又甚为严厉,平素游玩连出岳城都不许,时时刻刻都要在眼皮底子下看牢着。

周小少爷幼时,父母打拼家业,对其照顾难免有疏忽。那厢梧桐夫人刚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家里奶妈奴仆看好小少爷,这头夫人刚走,她爹轻功一跃过宅门,将小孩给偷搂了回山庄玩耍。

小少爷对着外公剑穗上的玉坠只觉颇为好看,伸手就想要抓着玩。赵庄主权当自家外孙三字经都背不明白的年纪就知道要舞剑,不禁老泪纵横,只叹比他娘有出息。

就连这剑——周玙川摸了摸被收进包袱里飞江剑的剑柄,似是暖玉打造,指尖一片温凉,不若其他兵器般寒气煞人——也是赵老庄主在他十岁时送的生辰礼物。

转眼就是七年。

周玙川唇角弯起,噙着些许笑意,很快似是想到什么,不得又强行压下。

日头渐落,阳光颜色秾艳,少年浅色的衣袍染上鲜亮,脸颊叫晒出些热来。他收回思绪,脚下施力,又提速几分,直往码头飞奔而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黄昏来临前上了船。

船夫是个颇有脾气的老头,冷哼一声,随后反手扯了系绳,腕劲儿一使,小船便倏忽一下离了岸。

微风拂面,银月点点。

此时已是夜半,岳城遥遥被落在后头缩成很小的一点。少年出了船舱,此时拿胳膊垫着脑袋,仰面看着融融月色,身下随着荡漾江波缓缓起落。

江面微凉、带着点水腥味的水汽拂面,水波被摆动船桨撞碎的声响清脆。月光未照亮舟前恍若无尽的江面,周玙川却不觉害怕不安,反而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清畅之气。

他在岳城生生捂了许多年,哪怕是幼时曾在玄凤山庄待过段时日,去返路程中,也是叫人严严实实藏着马车和大船里,哪有过这般自在的日子?

正当少年悠然自得,不禁眼帘微阖,作势要惬意睡去之时,突然听见老船夫呼吸一重,随后急促几息,手中在平静江水间规律划拨的桨也乱了节奏。

他蹙眉,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来,手中已然伸进包袱,悄悄握紧了飞江剑的剑柄。四下一探,并无异象,只得望向老船夫。

只见老船夫神情慌乱,豆大汗珠沿着额角淌下,嘴唇颤颤,活似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周玙川疑惑瞧他,他突然深吸口气,惊厥过度般脱了力气,双手竟是直接丢开船桨前来抓紧周玙川,少年下意识一退,只叫被拽住半边衣袖。

“小伙子!你听见那怪声了吗——”

他话音刚落,果然就听见远处江心传来一阵呜呜噎噎的哭喊声,哀情似潮,过了会,声音转而尖锐,似是痛苦哀嚎。待传到耳朵里,那号哭已像是被水波搅弄过几番,听不真切,连男女都叫人分不出来。

周玙川眉头皱得更深,他刚要发问,却见老船夫急道:“老天可怜见我,莫不是魔蛟又出来了!?”

说着,这老头慌不择路般紧上前,手也跟着攀了上来。那苍老双手细瘦得很,上头皮皱巴巴地一叠。周玙川望向他手按来的方向,心中一动,抬手屈肘,一个侧身后退,将将躲开,同时应他。

“老人家,敢问魔蛟又是何物?”

“诶呀小子,你有所不知!”对方面上惶恐,忙对少年道,“都说此江为青蛟江,江中乃有一精怪洞府,近些月,那魔蛟每每都要出河来食人,方才...方才我听到的——许是那妖怪又在吃人了啊!”

“我自小便在岳城,可未曾听过蛟怪这种东西。”

周小少爷似笑非笑,脚下小船却突然开始猛地摇晃起来,他也无暇再顾得老头作何言语,沿着四下探望。

只见不知何时,一阵妖风刮起,原先荡漾着微微清波的江水皱起涟漪层层,逆流成渊,风起浪涌,江心漩涡生,水波忽成澜。

水流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住似的,连带着轩然起波,舟行浪尖。

周玙川反手将剑往包袱里的衣服里藏了藏,往船舱里一丢,又转身问道。“老人家,恕我此前妄言。说这里头有怪蛟,是最近的事?”

“正是!”老船夫忙道,“近几个月来,总有怪蛟食人的传闻,我们一众总不当回事,没想到却是真的!”

脚下小船愈发摇晃,一个不稳,老头急趔趄几步,那双手径直扑向了少年。少年这次未躲开,相反似是神思不定,让船夫抓了个严实。

船夫那双枯枝般的手,竟如铁爪般的有力,狠狠按着他胳膊的经脉,抓得人生疼。

“这该叫如何是好!老人家,你摆渡许多年,可曾有听说过,能逃开这蛟龙的法子?”

老船夫犹疑片刻,“据说那蛟龙喜爱金银宝珠类的发亮物什……若是往远处丢了,或许能引那蛟龙离开?”

少年按揉额角,头疼狠了似的又用力摇了几下脑袋。他闻言立即道,“那便是了!我这尚有些银子,不知是否能让那怪物扑了去。”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荷包,将里头的碎银子全都倒了出来。

老船夫也跟着从身上摸出几文钱,两人加在一块,老船夫挠头,犹疑道,“恐怕这是不够。”随后抢声言,他长年划船胳膊有力。说罢拿走银钱,在船边抡圆了胳膊就往远处扔去。

远处江心“咕咚”一声落水响,波面一阵翻搅后竟真的渐渐平息下来。但风平浪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却又翻涌折腾,妖风魔浪卷土重来,那架势似要再掀浪涛天。

老船夫脚下小船起起伏伏,他稳住身子,忙大声问道:“小兄弟,你手上可还有什么金银之类的!这怪物太贪,咱们方才送的那些它瞧不上眼啊!”

少年眉头皱得死紧,也不说话。待江浪愈加大,船夫喊话也愈急时,才一副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支宝珠簪子:“只有这个了,但这是我家传家宝——我娘说过要留给我以后媳妇的!”

老船夫劈手夺去:“个毛没长齐的小子,诶,以后的媳妇哪有现在的命重要!?”

说罢他就往远处扔去。

少年苦着个脸,狠狠揉着脑袋,咬牙道,“我浑身上下是真什么没有了,要是这也无用,我等今日真死在这也没法子了。”

老船夫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直跺脚。

像是满意了那簪子,那怪叫与漩涡跟得了令似的渐渐平息,水面下如狼似虎要吞人般的暗流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

风平浪静江水阔,轻舟悄然行于上。周玙川向江心望去,夜幕低垂,江水幽深不可测。

“唉,今日大难不死,定有后福,何故拘泥于金银俗物?”老船夫后退几步,撩起船桨劝慰道。

周玙川笑了笑没回应,忽然间后脑勺袭来一阵劲风,他从容侧身躲开劈来的木桨,同时反手抓住后头人的手腕就是反手一扭。

船夫没预料到会被拦住,手上吃痛,随即一脚踹向对方膝盖窝。周玙川抄起船夫手上掉下的木桨,一腿向前顺着对方力道绕了圈卸力,紧接着屈膝狠砸这人小腹,将船夫打弯了腰后又用木桨砸了几十下。

待对方已瘫倒在地,他这才支着桨板当拐杖似的,慢悠悠蹲下身,歪着脑袋瞧人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这老头看着不打眼,装神弄鬼倒和真的似的。”

他哼了一声,又用木桨使巧劲打了船夫身上几处,船夫顿时嚎叫几声,右手胳膊不自然地反曲起来,掉落出之前周玙川拿出的银子与簪子。

“江心贼,真是贪得狠,谋了财还想顺手把命害了。”周玙川眯眼瞧他,边将财物收拾回包袱。

他望着夜色幽幽,江面广阔,又对着脚下不住告饶的船夫啧了声。

“这风浪起得古怪,你怎么做的?还是背后有何其他人?”

老船夫的求饶声突然卡住,只搂着自己断了的右手像是害怕似的向后跪着挪了几步,又不住地抬眼瞅向周玙川,似乎是要从他的脸看出什么。

“少侠饶命...只是变戏法的无用把戏,唬眼睛用的,哪真能那般厉害呢……”船夫讷讷。

“那确实,你那么有本事,又何故要和我演戏。你不愿说,我也没办法逼你。”

“只是你这手断了,撑不了船也没用了。”周玙川见他鬼鬼祟祟地又要往后躲,笑了一声向前一脚踩在船夫后背上,将对方压得弓着像只虾。

“要么老实说,要么我再把你腿打折,丢水里头,看谁救你。”

说着,像是怕对方见自己脸嫩放狠话没用,周玙川取出包袱里的飞江剑,在船夫面前“唰”地挽了个剑花。

还没划个痕见见血,这船夫叫剑光一闪,全身哆嗦地越发厉害。但哪怕嘴唇咬出血来,脸上白得吓人,也愣是没吭声,只是一双眼睛死命地盯着少年的脸,反复地瞧着,脸上尽是犹疑不定。

周玙川见他这副模样,只当作被威胁之下心中摇摆,越发笃定此前风浪有古怪。

加上他总觉船夫有哪里不对劲,这老贼胆子也忒小,江心贼多是常年勾当,经年累月杀人劫财,按理不至于这么不禁吓。

他扫视几番,又对着对方那枯枝一般的爪子望了会儿,剑尖一划,朝船夫的双手刺去。

剑尖彼一刺进对方手背,船夫不知哪来股劲,“哎呀”一声,从周玙川脚下一掀,竟是骤然缩小了身形。只见黑夜中那“船夫”瞬时变成团看不清的黑影,从衣服里头一骨碌滚向船边,他提剑劈去,那黑影却逃窜得更快,不多时便“扑通”一声直直扎入江面。

原先“船夫”的位置,只留下一身粗布短打,里头裹着张皱巴巴的人皮。

他面色微变,正要用剑挑起细看时,不多时水下便传来“嘶嘶”一连声尖鸣,长短不一。

骤然间,面前无风生浪,水流翻涌。一道阴冷刺耳的声音挟卷着湿寒的潮气响起:“蠢货,贪财贪得差点误了本座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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