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活尸

不比寻常门派武功定高下,百里雪宫以家族作舟,亲缘作筏,往往一个“秦”的主家姓氏,便可抵万分天资。秦老其人毕生修习内功深厚,一手遮云掌法在江湖中也可排入前五十之流,在寻常门派中,足以入列内阁长老,但因其出身秦家旁支,在百里雪宫中充其只能作个外事长老,负责宫内与其他门派间诸项联络事宜。

这被称作越先生的年轻男子气质不俗,步履无声,虽未佩玉戴金,却也不似寻常布衣。

昨日刚至云州,秦老就已从贺太守府上小厮那探听到这号人。据说是半月前太守府上的徐姨娘教魔教害得滑了胎。逢一高人路过,出手除了那邪修,自此便被太守奉为座上宾。

秦老即留了神。他自认对江湖几大宗门中有何高人如数家珍,对方如今见自己后不似相识,姿态仍旧倨傲,但不留痕迹观察对方一阵后,脑海里被搜刮了个遍,却发觉确实未见过眼前这号人。

那看来确实有点道行,但也是故作高深的无名之辈罢了。

那越先生对秦老恭维未多加理会,只是垂下眼以作应了。贺太守见怪不怪,只是笑着替他打圆场。而他随后径直走过,待到厅内找了把椅子。

甫一坐下,就见下面站在一旁的少年仿若小兽般正探着头一个劲地直向他瞧,双眼亮晶晶,哪怕没说话,都能从他弯起的眼尾和上翘的唇角看出一片欢欣。

他蹙眉,面上流露一丝疑惑,似是不知为何少年会出现在此。

施华铃在下头正努力挤眉弄眼,想靠表情传递“事已办妥”。片刻后,她迷茫问周玙川:“你觉得他看没看懂我意思啊,怎么还皱起眉头了。”

周玙川见青年此时已移开目光,心下几分失落,“你和他认识?怎么认识的?是他让你在客栈那大闹一通的,还拉着我?”

施华铃见贺太守和秦老场面话正火热,也觉得至今还让少年稀里糊涂锁在这儿不大好,索性悄声全袒露了明白。

她今日中午刚一进城,就被这位越先生给拦下,说需要她做一件事儿,报酬是回金刚寺后她能多一个人头的功劳。

施华铃彼时当然不信也不干。然后就被对方强抢走桑春,还挨了顿打,条件改成如果不老实做,桑春这人她这辈子都带不回。她反抗未果,回忆起金刚寺那群老和尚,想着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得屈服。

至于周玙川。

施华铃合掌垂首:“真的是意外,谁让你当时就在那呢,我真的只是顺手抓你过来挡一下。”

那头贺太守笑着打完圆场,这才回了厅内上首,将秦老对徐茂品行所言复述了遍,随后殷殷望向青年。

越江山神色平淡,道:“此前我只觉得徐茂其人多有不对,不似寻常江湖弟子,而似全教教徒,便对太守说出心中猜测一二。如今既与千蝶谷弟子两人就在此,何不让其当面对质?”

秦老不言,手中白扇轻摇,他背后其中一弟子皱眉:“现下徐茂重伤致命,连开口说话都难,何来对峙?何况他们在客栈时不分青红皂白,处处皆下的狠手,分明是故意要让他死!”

周玙川瞪大眼望向对面,对对方脱口而出的“他们”一时失语。

他对那徐茂可什么都没做!

越江山望向那弟子,慢吞吞道:“若是全教中人,死了不是正好?”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等滥杀之语慎言。”秦老出声,“何况徐茂所拜入的灵龙宗,与我百里雪宫百年交好,此番携宫中重宝雪魄丹心,也正是因重视其与太守千金的喜事。我等一众,自然不愿见友邻弟子被错杀了去。”

“再者,与其在徐茂这兜圈子,更要紧的岂非是那邪修桑春?万一他还流窜在云州内,这治下百姓——”

“还是将徐茂身份弄明比较好,比起桑春,他如今就在太守身边,随时可能加害太守。”越江山摇摇头,目光诚恳,“且明日就是大婚,难道百里雪宫是想让一个不确定的邪修先和小姐拜了堂吗。”

旁边太守闻言陡然眉头一皱。

秦老笑容僵了些许,“这婚事自然是等尘埃落定后再议——”

他背后一弟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长老,那赤丹……”

“那这段时日将徐茂关在哪里,是太守府,衙门里?还是难道不关?”越江山仍是慢慢道。“全教之人招数甚多,在武林弟子手下押送,桑春尚能脱逃,衙门又能困住几何。而若在太守府,你能为太守做保,他决计不会伤害太守与小姐吗?”

此时一侧的施华铃又抓紧时机凄凄切切起来:“华铃武艺虽不说江湖前列,但也是千蝶谷谷主亲传的弟子,今日被邪修暗算,实在是对方手段防不胜防,难以招架啊。”

太守看看秦老,又看看一侧正在饮茶的越江山,显然十分为难。一侧知县老头试探着问道:“那可有能分辨徐茂是否为邪修的法子?听说有些要挖人心肝肺来看的,那人还能活吗?”

秦老摇头苦笑:“若真有法子能一眼看出,何必有如今江湖乱状呢?此前未提此事,正是因为除了修炼那等诡异功法的,寻常魔教弟子,身体发肤同样受赐父母。只因其行恶事,结恶果,得了邪修之命。这人心坏了,难道心肺也会变黑吗,真要挖出来看也无用的。”

太守与知县闻言不禁唏嘘。

“实不相瞒,其实能辨别出来。”一旁越江山打断道,他放下茶盏,一脸坦然。“此前忘记说,我有祖宗所传秘法,可以辨别练习邪功的痕迹,不若让我去一试。”

——————

贺太守言其将后院包围得密不透风不是虚言。

数十名高大护卫手持长刀,列队围住厢房,除了正躺在床榻上的徐茂,只余一头发花白的大夫提着药箱,讷讷看向前来的一行人。

“徐公子这伤失血不止,还触及五脏,全身又多处断骨......何时能醒,小的也说不准啊——”

太守紧张道:“越先生,您那秘法真能辨别出人是否是邪修?”

越江山走到床边,一手掀开昏死男人的眼皮,片刻后又把其手腕似是诊脉。“是,只需喂他一碗药汤,若是邪修,自有异状。”

秦老皱眉:“万一你那药汤灌下,还没分辨人就死了怎办?”

越江山收回手,取出手帕擦拭指尖:“既非毒药,为何会死?”

说着,他又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递给小厮,“你将它给那大夫看看,莫要有药性冲撞,给他喝死了。”

那大夫看了好一会,将药方递回给小厮。“好像是没有影响药性的。”

“毕竟虽说是秘法,但也都是些寻常药材。那就拿去熬了,记得要熬满三炷香。”越江山吩咐道。一旁太守挥手,命小厮带那大夫下去领赏钱,屋内一时没了旁人。

秦老面上笑容早已挂不太住,在他看来,太守一是个不通江湖事的常人,二则对那越先生迷信得太过。

此法闻所未闻,无稽之谈。何况既是祖传秘法,不珍之藏之,而是如此随手就递给小厮,他方才夺来一看,全是些温补的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药材,此人实在是哗众取宠。

周玙川望着前头青年修长背影,沉思片刻,还是没忍住问施华铃:“我怎么以前听说普通邪修是分不出来的。而且,你不是说这些什么祖传秘法都是假的吗?”

施华铃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谁知道呢,他家的可能是真的吧......”随后嘟囔,“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师父看来得重新拜师了,能靠碗药来辨别邪修——”

她声音逐渐弱下去,突然像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猛地抓住周玙川胳膊。“药!”

“你做什么——痛!”

施华铃声音隐隐发颤:“我师父说过,有副药方,叫九红草,能激出藏起来的凶性。但不是用在邪修身上......”

周玙川已被她一惊一乍弄得有些不悦,强压下性子问道:“你直说。”

“是活尸。”施华铃近乎要哭了,“是只有魔教舵主才能炼出的活尸。天啊兄弟,那徐茂要真是活尸,不会就有个舵主正在云州吧!”

——————

没过一阵,屋外一阵喧哗骚乱,以及连着许多人被推搡的脚步碰撞。

一名紫衣弟子愣了声,“这大半夜的,难不成是魔教的人赶来了?”

秦老淡淡朝他望去一眼,旁边另一弟子立马踢他了脚示意他噤声。

紧接着外面一道声音响起:“你们这群狗奴才敢对小姐动手?小心老爷将你们都捆去大牢!”

太守脸色一变,忙去打开房门,外头已是夜半时分,不大的院里却是灯火通明。原先那数十名高大威风的护院此刻被几个丫鬟小厮拦在一旁,手上刀刃半卡鞘内,一脸有苦难言。见贺太守开门出面,连忙直喊:“贺大人,您说让我们任何人都不得放进来,但贺小姐她硬要闯进来,属下这没法拦啊——”

“女儿就在此,父亲大人还要先听旁的外人告状吗?”众人中,一模样清丽的黄裙女子打断他们,亭亭走上前,“徐茂即便还未与女儿拜堂,但前礼既成,他便是女儿此生认定的良人。现下他被人重伤,还被诬蔑成邪修!蒙受如此大冤,父亲您居然还要叫人瞒着女儿吗?”

周玙川方才自打听见施华铃说那徐茂极有可能是活尸,便觉得若是如此,那徐茂放着洞房花烛这风光不要,跑去和老魔头桑春搅浑水还有了几分可能。

活尸此物,并非是真的活人起尸,而是全教一种邪蛊。

以活人和蛊虫相炼七七四十九日,蛊虫从七窍处钻进脑子繁殖寄生,届时被寄生的活人体征举止皆保留一若既往,只是本人意识思维大多死去,只能保留一丝生前执念,而此后行动做事由母蛊主人随心而动。

这将要与他大婚的贺小姐,若此前是正邪两分,现下说不准已经是天人两隔了。见现下贺小姐一副真心抛去的模样,他不免叹惋。

太守被女儿当众接连诘问,不禁怒色上脸,但对着贺小姐两行腮边泪,还是按捺下火气:“为父总不能真的将你嫁给魔教教徒!再者现下尚悬而未决,越先生说了,待喝下那碗药,他是不是清白自能分辨。你不守闺阁,半夜里急匆匆跑来,这儿又如此多的外男,你也不怕旁人闲话淹了你!”

“女儿的夫君都要死了,女儿还怕何!”

贺小姐一副小家碧玉容色,此时却带着戾气。“越先生,呵,句句都是越先生。一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父亲您却被这江湖骗子迷昏了头!他都已将徐姨娘的孩子害没了,您还将这人当个宝捧着!”

“那分明是一邪修干的,越先生帮为父抓到他,亲眼所见哪能有假!”

被指着鼻子骂“骗子”的越江山神情平淡,像块石头似的岿然不动。身旁贺太守深吸一口气,显然不愿再当众透露家丑,挥手怒道,“小姐夜里脑袋浑噩了,将她带去一侧厢房歇息。”

两侧侍卫正要试探着上前时,贺小姐突然甩开丫鬟扶着的手,猛地向前冲进房间。

一边周、施二人刚说完活尸的事,现下一人对着门框呜呜低声哭着要传飞鸽找师父,一人被目前事状弄得一头雾水,自己梳理着,想试图理顺这自打来到云州后便开始混乱的半天。

两人站在房门口的一侧,彼此之间恰好一道不小的缝隙。

周玙川只听到丫鬟尖声喊了句“小姐!”就见那贺小姐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跟前,转而又被一个用力推搡开来。他本就没有防备,手上镣铐又未解,连个东西都拉不住,再加上这贺小姐看着柔弱,力气还真不小。

周玙川腿向后撤,刚想稳住身子,结果后头一脚踩到不知是谁的鞋子,脚一崴,身体也不由自主倒去那边。

他慌乱之下,余光见贺太守与秦老一行见贺小姐哭着冲进了厢房,都也急匆匆跟着进屋去了,索性想着现在摔一跤应该也只有那些护卫和施华铃会看见,那摔就摔吧。

正当他等着倒地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把住胳膊接住了。

他抬头一瞧,正好对上低头望向自己的越江山。

越江山眨了眨眼,将仰着头愣住的他扶正。

“你为什么要踩我?”他问。

周玙川看着他,结结巴巴道:“对不起,贺小姐,力气太大了。”

“嗯。”越江山低头看了眼自己鞋子上的黑印,又抬眼瞧他,“你此行不是前去朔阳城吗,为何在此?”

“路过,从云州,快马半月就能赶到鹤州,再过一条河,就是朔阳城了。”周玙川磕磕绊绊解释完,见到越江山仍是微微歪着脑袋瞧自己,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自己怎么出现会在县衙门。

他瞪了眼一旁还在扒门框哭泣的施华铃,一时只能简言之。“识人不清,被卷风波。”

说完,他又立刻想到当下处境,连忙拉着越江山衣袖,指了指屋里头。“贺小姐他们刚才进去了,越先生,那徐茂——”

“她是早知徐茂是活尸,才特地赶来。”越江山神情未变,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拍拍少年的手,示意他不要紧张,又侧过半身,挡住院内仆役与侍卫。

“专门为引她留的时间,不急这一会儿,先让她进去。”

“贺小姐早就知道——?”周玙川瞪圆眼睛。

“活尸虽形似常人,但亲密之人相处,之间必有异状。”越江山似是见对方眼眶瞪圆来的讶然模样很有意思,多看了他一会,随后解释道。“此前在贺府,除徐茂外,我见贺小姐也常常有奇怪之处,但并不确定。她既称徐茂是夫君,被打伤已有半日,直到方才她才急匆匆赶来。那必是早知他是活尸,前来遮掩了。”

“——活尸!”原先一侧靠着门孤芳自泣的施华铃低声尖叫,“真的是活尸?那谁在操控他?不会就是那个朱雀大魔头在云州吧!”

越江山闻言:“可能是他。”

“啊?我瞎猜的,不能吧,”施华铃面色瞬间灰暗下去,“他上个月不是和天仪山的止水打起来了吗,不休养生息,跑云州这么远干嘛……”

听见天仪山三字,周玙川又不由自主望向对面的越江山。对方说完轻轻眨了两下眼,“嗯,那一战后,他就躲起来疗伤了。”

他想青年不就是天仪山的吗,那确实也知道朱雀舵主重伤。又在想对方看起来八风不动,突然眨眼的样子很稀奇,忍不住就噤了声。

越江山只说他们在屋门口等着即可,周玙川此时也没什么头绪,便乖乖在门口一直等着。

一盏茶功夫后,屋里传来贺太守的惊叫,又是一阵布料摩擦和重物倒地的响,他正心叫不好,想着不会出事了吧,随即便听见扇面“嚓”一声。

应是秦老。

不多时里头快步走出来一行人,为首的不是贺家人,却赫然是秦老。不同于以往脸上那三分慈蔼笑意,他表情难看得很,一身血煞腥气,手上拿着一巴掌大的沾血玉匣。

他捧着玉匣,他遣了几名弟子,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几名弟子神色俱是一变,得令后立即离去。随即他也步履匆匆带着百里雪宫众弟子擦身而过,连一眼都未顾得上看向他们三人,仿佛背后火烧似的焦急。

越江山此时却突然开口:“那东西应是被拿走了吧。”

这声音不大不小,少年听不明白,刚要疑惑,结果那头正要离开的秦老却停住脚步。

“你怎么知道?”不若从前那副慈和姿态,秦老死死盯向越江山,眼中森然,杀意不掩。“你知道徐茂偷了雪魄丹心?”

周玙川皱眉,秦老方才护徐茂和护亲儿子一样,怎地这头又说人偷了他东西?

越江山摊手:“我昨日撞见他怀里拿着这个盒子。”

“你怎么不早说!”

秦老白胡须已经要遮不住红脖子,脸上却面如锅底:“我不管你是谁——”

“你到底知不知道雪魄丹心现下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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