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究竟

云州太守嫁女,城中最好的酒楼早已给订满了。放出风声只言来者皆是客,届时无论何人,只要路过的道声喜,都能讨个福气来吃上一口席。

城外,贺小姐与府上女眷也支了七日的棚子施粥赈饥。莫说云州城内外,就是辖下各县,也多数只为见识这门举城喜事,而前往入城。

而婚事当天,城内百姓却见原先喜色一片的太守府上不知何时红绸尽撤。

天还蒙蒙亮着,几个小厮就接连从府中丢出几大摞绞碎的大红被褥和被漆成正朱色的碎木头。因着新郎官的老家剪纸格外出名,贺府本还准备了许多大红贴纸。其中一张剪得异常精美的红纸蝙蝠,可惜也教给扯烂了,摇摇欲坠地挂在杂物堆上。

众百姓面面相觑,只从府中仆役来往匆匆颔首低眉的惊怯样子猜着,今日太守府这喜事,许是要没了。

日头渐升,金砂洒地。

太守府中的后花园处,一七、八岁的女童正趴在圆石桌上压着叠红纸,拿着杆小狼毫在上头细细勾画。不多时又抬头瞧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川哥哥,你说的那赤鱬鱼既然长人脸,那他有头发吗?”

石桌对面的少年唇红齿白,双眸似杏,正是抽条的年纪,嘴角噙笑,似还带了些无辜幼态,看着让人不免亲近。

女童只知他又是爹爹请来府上的客人,长得好看,还会给她讲从未听过的奇杂怪谈,比之前那个冷冰冰的人要好多了。她无长兄,娘又不许她随意出院子玩,鲜少见过少年这样的生人。而且今日娘似乎有很多事要忙,现下也无暇管她。

周玙川莫名其妙想起白石京来,笑了笑道:“约莫是有吧。人脸上尚且还长鱼须,头顶上有几根也不奇怪。不过你画上头发,到时候剪起来不怕麻烦吗?”

女童头上双髻没梳好,抖出几根碎发。她低头又勾几笔,摇头,碎发也晃啊晃。“我不剪。娘今早发了脾气,把这几日做的剪纸都给撕了。我就偷偷画一画,不让她瞧见。”

周玙川又问:“为何生气?”

“你之前不是说你和你娘剪那些花了大半个月吗,所以才留下这么多红纸。”

“因为大姐姐吧。”女童吹吹纸上未干的墨痕,神情也有些低落。“她们都说大姐姐嫁不了人了,娘一大早听了后就哭,把剪纸全给撕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还把我头上的红蝴蝶给扯下来了。”

.

话说回昨夜县衙门。

秦老彼时正要发作,屋内又走出来面色惨白如纸的贺太守。他显然方才惊吓过度,两股颤颤,青色官袍上血泼半边,脸上都被溅到几滴。

“那徐茂……”他扶着门框嘴唇颤颤。好容易稳回心神,连忙摆手让几个下人进去将尸体料理了。又道夜色已深,秦长老不若先自回客栈。对着施、周二人,贺太守则面色变幻,片刻后,遣了手下人半客气半强迫地,只说送二位贵客上自府上好生招待。

秦老那边也顾不上此番区别冷落,他本火气正盛,临走前狠狠剜了越江山一眼,阴鸷森然。

青年只作视若不见,半边胳膊已被一脸慌张的贺太守抓住。

几晌后,周玙川稀里糊涂就被人迎进了贺太守府上。落在客栈的包袱也叫人取了回来,他还惦记着自己打破的那几个茶盏和木凳,有些歉疚地拿了几两银子托人送去给掌柜的,然后直接被一路送进招待自己的客房。

他低头见雪白手腕上深深红痕,这才反应过来,不过三四个时辰间,自己就被镣铐锁上又解下。

已是半夜丑时,他左右沉不下心睡觉。刚想推开门扉缝,向外偷瞧时,后窗传来细微簌簌一声。少年后背一紧,摆出警戒状态正要回头,撞眼一袭水色青衣,赫然是方才被太守留下的越江山。

对方落地无声,身形若青鸢翻飞,随后反手将窗栓合上,面上似是理所应当,丝毫不觉自己翻窗入屋的行为有何不妥。

周玙川一见他,只觉一头脑的雾水劈头盖脸,又挑不出该先问哪个,只得先幽幽叹了口气:“越江山?”

青年想了想,点头。

周玙川见他此状,撇撇嘴,心想着估计是假名。他此时鼻尖还残存着那淡淡腥气,不由得又问了嘴:“徐茂死了?”

“他骤起发狂,伤了贺小姐。秦老将他料理了。”

“但他不是还没喝药吗?”

越江山神情不变:“那药方本就是我乱写的,我偷偷给他撒了九红草粉末,不喝也无碍。”

少年想到他一进屋又是翻人家眼皮又是诊脉,想必是在装模做样,一时噎住。

过了会儿,有些埋怨道:“……我既掺和进来了,那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的一回事么?”

越江山见他眉眼垂下,抿了下唇,慢吞吞道,“我正是来说此事的。”

.

越江山言其此次奉天仪山师门之令,本是前来追杀全教前白虎舵主白石京。

这人神出鬼没,在江湖四处藏头露尾。直至不久前全教内斗,他乘机托人与朱雀舵主又搭上线,这才暴露了些许踪迹。

他不知交易了什么,从雀新桃换回了自己曾经的命珠,但他又怕被人发现首尾,就让雀新桃把东西藏在一人身上,再让那人前去鹤州,追杀他的人都蹲去了鹤州。他在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人肉盒子给杀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藏身哪里。

周玙川想起那日白石京见着自己后一口一个“东西”“瓷瓶”的。越江山当时说他是将自己当作雀新桃派来的人,他只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半月前,越江山追踪到白石京极有可能藏身在云州一带,便在此停留。云州原本就处于江湖风波的边缘地带,全教也不多在此布局,是以白石京舒舒服服窝在此处就是一月有余。

彼时雀新桃派来的人肉盒子到达云州。这全教弟子只知听从命令一路南行,越江山正要出手除他,却见那教徒自打入云州后,其身后远远缀着一人,他沉思片刻,未立即动手,待观察两日多后发现,那人竟是具活尸。

“活尸之物,形貌与常人无异,唯独天灵盖处有一钻孔。”越江山此次没佩他那玉葫芦,手上有些空,正拿了枚茶杯不轻不重抚着,“活尸难以自主行动,其主必在不远处。”

周玙川想起施华铃曾说过,那活尸当今天下只有全教舵主能炼成,问道:“所以附近真的还有别的全教魔头?可那也可能是白石京弄来的啊,比如监督约定之类的?”

“我也猜过白石京,但觉得不大可能。他现下手下没几具活尸。”越江山摇头,“活尸制成须密闭四十九日,他江河湖海四处泡着躲着,在一个地方停留半个月都难,哪来的地方给他。”

周玙川恍然大悟,随即微恼:“那他当时还吓唬我。”

越江山趁中途路过一热闹地界将那教徒给料理了。那活尸不久后发现失去目标,原地呆滞片刻后,就回头走去。他一路跟踪,发现对方竟进了贺太守府。

少年喃喃:“那人就是徐茂。”

原本猜测那活尸之主无论是朱雀还是青龙,返程应是去向母蛊回禀消息。谁料越江山又守了几日,发现这活尸竟是云州太守府上千金未过门的夫婿,还是一武林小派的门下弟子,并不见他有与何可疑人接触,也无人未发觉他的怪状。

就当他想着干脆除了这活尸,权作警告时,府上一小妾开始生怪病。说每逢半夜,都有妖怪在她眼前,但这只有她本人才看得见,她身上也出现异状,日日呕吐不止。

这妾室徐姨娘是丫鬟出身,并不太得太守宠爱,但她是太守唯二女儿的生母,且彼时刚被诊出喜脉,她本就体弱,这一番折腾没多久就滑了胎。子孙稀薄的太守不禁大怒,称定要抓住凶手。

越江山闻此,隔日便乔装上门,言自己发现了魔教踪迹,前来探查究竟。

“然后你进府,发现贺小姐有古怪?”周玙川思忖着,“你此前说过,贺小姐知道徐茂是活尸,难道是徐茂害的?”

越江山却摇头,微微蹙着眉:“那妾室的病,是贺小姐给她下毒引致的。”

太守府中人皆知晓,贺小姐性子冷,不与寻常闺阁小姐走动,也少有来往密友,多年来唯独与徐姨娘交好。徐姨娘并不得宠,加上奴才出身,不少人猜测,许是大小姐疼爱幺妹,徐姨娘人又怯懦没有威胁,这才得小姐青睐。

“那药会使人产生幻觉,反复呕吐难以进食,时日久了便会衰竭而死。这药方并不寻常,”眼前青年脸上难得流露出疑惑。“贺小姐久居闺阁,鲜少出府。又与徐姨娘平素亲密非常,若非亲眼见到她下药,我也不曾想过。”

周玙川却是笑了笑,并不稀奇。

周父未纳妾室,但岳城纨绔子弟他交往的多,这种后宅阴私没少听。“方才不是说这徐姨娘刚怀上一胎么,贺太守已过五十。若这胎诞子,贺小姐就从户绝之女成了出嫁女,她未必乐意见得。”

“至于药方,或许是徐茂可以帮她。”

青年低头沉吟,看起来若有所思。

那徐茂在府中,只与贺小姐接触,众人只做他二人情深。但越江山潜藏起来,见二人独处时,多是贺小姐自己剪纸玩,不怎搭理徐茂,两人之间气氛也十分古怪。

他一进府,就给徐姨娘服了颗清毒丹,当天就胁迫白石京找来一个手下的喽啰,弄昏后指着人说这就是那邪修,权当给太守交了差。贺太守见他气质不俗不似凡人,又身手利落,大喜,当即奉他为座上宾。

周玙川紧张起来:“那贺小姐难道就此收了手?我见她对你格外仇视,她不会知道你发现她了吧。”

“她确实只当我是满腹草包的江湖骗子,不过是觉得我在自导自演骗钱财。至于药,她的目标似乎只是孩子。我猜,即便我不出现,那妾室滑胎后她也会停手的。”

“但我此前不确定她是否知情徐茂之事,若是知晓,便有可能同为邪修。”青年坦然道,“此事我不能直接出头,正好今天看见那名千蝶谷弟子,便让她去把徐茂踢出来,她也可带着徐茂回金刚寺,这是一份功劳。”

“那今天既引出了贺小姐……”周玙川想起贺小姐,那时泪眼婆娑,分明不似作伪。

这居然是演出来的吗。

“嗯,可能得将她和徐茂一并杀了。”

此时天色已要渐亮,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钻进屋内,悄悄地爬上对面青年半侧俊秀的脸庞。周玙川就着这点暗光,才看清对方眼中一直沉静如水,但就如那日青蛟江上剑光雪寒,令人望而生凉。

周玙川并非滥好心之辈,因此只是闭了闭眼,另找了个话头:“那秦老带来的那个贺礼——叫做雪魄丹心?又是怎么回事,被偷走了?”

越江山眨了眨眼,“徐茂偷的,百里雪宫刚到云州——就是昨日,我见他偷偷潜进去,连东西带盒子全拿出来了。”

“就是之前秦老出来手上那玉匣?”周玙川哑然失笑,“可是看秦老生气的,那匣子里头怕是已经空了,怎么赃物还放在身上。”

“全教之人,不可按常理推测。”青年摇了摇头。

周玙川又疑惑道,“但这才一天,雪魄丹心现下又能被他给谁?”

“我也想知道。”

周玙川:“嗯?”

面前的青年此时望向他,神情真诚。“所以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周玙川只觉这话好像有些耳熟。

.

越江山让他所做之事,就是去太守府上的二小姐跟前献殷勤。

当然,原话不是如此。当时越江山似是好一番斟酌言辞,开始说让二小姐亲近,过了会儿蹙眉问这会不会很难,又说能信任就好。

至于信任到什么程度,最后他摇摇头,打了个比方:“像贺太守信任我那样。”

周玙川当然不知该如何将七八岁的女童骗得团团转。但见青年神色恳切,他莫名地不想拒绝。天色一亮,他休息片刻后便离开了房间,状若路过府上的后花园,越江山说那二小姐最喜欢在此画画。

周玙川悄悄咧着嘴角练习。他以前在周府算得上是娇生惯养,就算不是天真的性子,但唯一一点讨好劲儿也全是用在爹娘身上,不费什么心思。现下要想法子如何讨别人殷勤,还真有些困难。

府中下人低眉顺眼,来去匆匆,正麻利地将府内所有大婚装饰全部拆下。太守大人一清早便一脸铁青,发了好大通火气,谁也不敢此时出头。

是以也无人注意到正在锦簇花丛间徘徊的面生少年。

没过几炷香,一绣花夹袄的女童带着几名丫鬟现身花园之中。

对方四下一望,不出意外,一眼就瞧见了周玙川。但还没等周玙川摆好仍有些生疏的谄媚笑容来,就见女童眼前一亮,然后伸手指了指他。

旁边丫鬟立刻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随后她点点头,突然向前一阵碎步小跑至他跟前。女童好奇道,“你是谁?也是爹爹请来的么?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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