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漫入职大理寺的时间,比她和周璟珩的婚期来得要早许多。
彼时大雪未歇,天地间一片惨白,寒风阵阵,浓烈的阳光照下来非但不暖和,反倒教人双目不适,只想在家中躲懒。
不过沈知漫一大早便到了大理寺。
她知大理寺不是什么吃喝玩乐的地方,没穿戴皇帝赏赐的那些贵重衣物与珠钗,仅用发带将头发整齐束好,裹上保暖的素袄,便十分利落地出现在了大理寺档房内。
替她登册入档的人屡次打量她,大抵是瞧着她落魄,所以行事缓慢不认真,沈知漫没催促,只默默指出了几个错处,便不再多言。
相关事办完后,那人给了她一个小木牌,上面刻着安庆帝赐她的官职,她尚未看清那上面的字,身后突然传来躁动。
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掀帘而入,腊月天里凉薄的空气灌了满屋子。沈知漫最畏寒,被冷风激得缩了缩脖子,挪步朝里躲了躲,避开些,才蹙眉看向来人。
却见来人虎视眈眈盯着她。
“恭慧县主?”蒋之远挑眉,身体朝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脸上却含着几分掩盖不了又或者压根没想掩盖的轻佻。
沈知漫朱唇轻启,还未出声,这人便自行绕过她,与档房的人搭话了。
蒋之远靠着桌案问:“听说,她便是世子的未婚妻?”
“是,名唤沈知漫。”
蒋之远点点头,唇角轻勾:“既如此,不劳烦大人跑一趟了,卑职现下带县主去大理寺内逛一圈,若有何不解之处,也好随时讲解。”
那人未言,显然是默许。
沈知漫不欲与人纠缠,未发一言跟着蒋之远走了。
索性蒋之远大理寺内之事了解得还算一应俱全,非但给她讲了各处职责,还一个不漏、绘声绘色地给她讲了一遍各种刑具的用法与效果,虽有恐吓之嫌,但也算倾囊相授,让她通晓诸事了,沈知漫便也没将先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
“近几年里,边疆多出大案,大理寺卿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常出外务,甚少回京,大理寺基本是世子一言堂,若有什么事,县主可寻求世子帮助,世子素来和善,必不会心生嫌隙。”蒋之远最后将沈知漫带到了少卿厅,顺手点燃了香炉,而后懒洋洋的靠墙朝她说道。
沈知漫敷衍地点了点头。
少卿厅是周璟珩办案的屋子,此刻他人不在屋中,屋内暖气却很足,香炉中焚着的香大约也有安神之效,闻着暖洋洋的,好不惬意。
沈知漫在里头待得都生出几分困意。
“县主用茶。”蒋之远给她沏了茶端来。
沈知漫接过,让他不必多礼。
却不想蒋之远似有深意的朝她笑了。
“怎么?”沈知漫不解,“我说错什么了?”
“没什么。”蒋之远无所谓道,“县主深得上宠,又与世子有了婚约,大理寺也说来就来,不伺候好您,怕是世子和陛下都要绛罪于我了。”
沈知漫心中不悦,但不知是不是先前吹了冷风的缘故,头有些疼,提不起精神,便不想与他争辩,只挥挥手让他退下。
不想蒋之远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县主是千金之躯,招招手便能夺走别人熬了八年都求而不得的东西,又怎会理解我的心酸。”
蒋之远冷笑着,神色间是藏不住的仇恨与偏执。
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与沈知漫手中一般无二的木牌,举在她眼前。
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五个字——大理寺主簿。
所有的不对劲在此刻全部串联成了真相,沈知漫恍然大悟,心下一惊。
蒋之远咬牙切齿的朝她道:“一个死了爹娘失了倚仗的女人,既不参加科考也无学识,谁知你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攀上世子,还蒙蔽了陛下,才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真是好一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沈知漫心中怒意上涌,她猛地起身,却突然双腿一软,猛地摔倒在地。
她眼睁睁的看见蒋之远拿着绳子走到她跟前,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沈知漫心寒透顶。
屋中暖气与香气席卷了她。
沈知漫阖上了双眸。
-
“参见世子!”
沈知漫醒来时,听见屋外人道。
她连忙想要出声,却发现在自己的嘴被人堵得严严实实,露不出半点声响。
非但如此,她的手脚也皆被人捆绑严实,令她寸步难行,动弹不得。
“我回来拿佩剑。”屋外周璟珩问,“恭慧县主人呢?”
沈知漫用尽全力发出些许呜咽的声响,企图让他注意到,不想外头却突然响起蒋之远的声音。
“恭慧县主在少卿厅内。”蒋之远说。
沈知漫疑惑抬眸。
下一刻——
蒋之远接着道:“县主嫌骑马太累,不愿与我们一同外出办案,又说大理寺太苦,耍了通脾气,摔了您屋内不少摆件,将我们赶出门外,锁了房门,我们劝了许久她也不肯出来。”
“既入了大理寺就得守大理寺的规矩,她是县主也没有仗势欺人的道理。”周璟珩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沈知漫心凉半截。
“沈知漫你听着。”周璟珩敲了敲门,扬声朝她道,“今日你若想待在屋里尽管待,但大理寺的规矩是,缺勤三次便踢出去永不复用,便是陛下来了,也无回天之力。此刻我要带人去岁陈巷办案,你若是想通了就自己来,你若是想不通日后我也不会再管你。”
说罢,屋外一阵躁动。
周璟珩带着手下的人策马离去了。
沈知漫急得冒虚汗,强撑着起了身,猛地撞向一旁摆着的瓷瓶。
瓷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知漫用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捡起碎瓷片,蹲下身用瓷片割起绑住双腿的绳子。
却无半点成效。
蒋之远挑得绳子又粗又结实,许是大理寺平日捆穷凶极恶的犯人用的绳子,瓷片虽被破开,却并不锋利,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沈知漫精疲力尽地扔掉了手中的瓷片,靠墙滑落坐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而后安静下来。
周璟珩嘴上说着给她三次机会,可沈知漫心知肚明,以他的德性,若是她错过了此次,那么之后他都不会再带上她,不出三日,她便得卷铺盖走人。
所以今日便是拼了命她也得出去。
沈知漫想明白,缓缓扫过屋内的每一寸,企图找到那根救命的稻草。
一遍,两遍,三遍......
约莫过去一刻钟,沈知漫的目光落在周璟珩桌案上放着的那把常用的佩剑,狠下心来,猛地起身冲过去——
利剑出鞘,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周璟珩冷眼看着落地的人头,和四处逃窜的刺客,从怀中掏出帕子,拭去了脸上被溅到的血液,而后将手中的剑擦拭干净,插回了蒋之远腰间的剑鞘内。
他尚未说什么,蒋之远一把扯住了他身旁陆翊成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废物,世子遇刺,你竟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半点也不护着世子?”
陆翊成无所谓笑笑,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乃锦衣卫镇抚,从来只听陛下诏令,今日陛下派我来保护的本就不是世子,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恭慧县主。现下县主不在,我的任务便算作废,自然不会随时警惕,方才那人动作极快,要求我立即反应,委实强人所难了吧。”
“况且,你不也没反应过来?”陆翊成幸灾乐祸道。
蒋之远气得攥紧拳头。
周璟珩只觉可笑。
安庆帝面上挂念沈知漫初入大理寺,怕她遭受欺凌,特派陆翊成从旁保护,实则分明就是监视。不然他们出来办个外务,何故需要曾杀她全家的锦衣卫出马,随手拨个侍卫,不更让她安心吗?
周璟珩未显露分毫,面上如往常般温和,制止了蒋之远进一步动作:“行了,这本就不是陆大人的分内之事,今日劳烦陆大人跟着我们在外奔波已经很对不住了,怎可得寸进尺。”
蒋之远愤愤不平的松了手,显然不服气。
周璟珩视若无睹,瞥向远方,却见一人焦急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世子!不好了...不好了!”那人大喊。
周璟珩蹙眉问道:“怎么了?”
那人气息平稳了些,回他:“方才我等去解决刺客,不甚落入机关,让他们逃了,本以为前功尽弃,不想有人误踩中另一机关,发现地下有一密室,我等下去查看,竟发现失踪多日的赵藤在密室中上吊自缢,是亡故已久之貌!”
周璟珩啧了声。
前太子事变后,安庆帝下令严查贪污,此案正是典型。
事发当日,贪污的礼部侍郎赵藤畏罪潜逃,不见踪影,使得安庆帝勃然大怒,命周璟珩务必严办此案,并定下结案期限。
此时仅剩三日。
来之前,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皆已查清,只剩些细枝末节需核对,基本可以盖棺定论。来之后,非但他遭人刺杀,还在意外发现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失踪多日已成尸体的赵藤。
当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周璟珩心中不悦,没回话。
倒是蒋之远先开口了:“世子,事情皆已落定,赵藤本就该死,提早几日也算不得冤枉,如今仅剩三日便到陛下给的最后期限,卑职建议不必再大费周折,直接结案便可。”
“那你如何解释今日刺杀我的那些人?”周璟珩挑眉问。
蒋之远愣了下,方才回道:“那些人确实蹊跷,但也未必与赵藤相干,不妨先结此案,刺杀一事再起新案,之后慢慢查证即可。”
他这话实在混蛋,却也是他们现下最好的选择,毕竟安庆帝下了死命令,若是此时推翻重查,定然会逾期。结果若真与现在全然相反还好,若是与现在一般无二,不仅大理寺上下要被问责,现太子怕是也难逃牵连。
周璟珩沉默不言。
陆翊成在一旁抱剑看戏。
良久未有人出声。
“那若是他并非自杀呢?”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周璟珩抬眸望去。
沈知漫翻身下马,双目坚毅。
“赵藤是被人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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