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漫策马而来,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双颊红润,气喘吁吁。她束发的发带在风中轻扬,尾巴上两颗小铃铛叮当作响,清脆灵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周璟珩许久未见的鲜活感。
周璟珩一时间有些恍惚。
“恭慧县主怎么来了?”蒋之远满脸不屑出言打断,“县主金尊玉贵,不曾学习大理寺内务,便妄下定论,是否有些轻率了?大理寺办案最需严谨,县主若是如此,怕是无法胜任大理寺中差事。”
沈知漫倒是不慌不急的辩驳:“大人与我初见,不曾知我本性,就对我妄下定论,是否也有些轻率?是否我也可凭此断定你也无法胜任大理寺中差事呢?”
蒋之远被她噎得脸红脖子粗,半晌也憋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得愤愤作罢。
沈知漫则上前请罪:“今日是我来晚,望少卿大人恕罪,但此案疑点重重,绝不能就此结案。”
请罪行礼时,她的双手伸出衣袖,周璟珩方才瞥见她的手腕,被一块不知从何处撕下的布料包裹着,渗出些许血渍。
周璟珩蹙眉抬眸,才觉她唇色惨白,摇摇欲坠。
好生可怜。
蒋之远这人素来没眼色,只一心想着将她怼回去,急得怒道:“大理寺官员,需以自身为本,立威信,服万民,县主连按时外出办案都做不到,凭什么服众,既来晚,不妨先走,别在这捣乱了!”
沈知漫却半点没有要争辩的模样,一脸忍辱负重,像是要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吃了先前的哑巴亏,不与他计较。
周璟珩新奇之余,意识到沈知漫此番的认真,便瞥向蒋之远,示意他闭嘴。
“你且说说,他为何是被人灭口了?”周璟珩给她机会。
沈知漫深呼吸了几口,提起精神:“来之前我看过此案所有相关文本,发觉查案初期十分顺遂,几乎毫无曲折,可今日少卿大人为着收尾,来细察赵家资产,却突遭刺杀,委实难让人不怀疑,先前是有人故意将罪证送至大理寺手中。想来今日所查之事牵扯到了幕后之人的利益,所以这人便下定决心痛下杀手,企图名利双收、全身而退。”
“我身旁有大理寺众人相护,刺杀委实冒险,倘若真如你所说,有这样一个人。”周璟珩问,“这人处心积虑,难道不知道其中风险?”
“他当然心知肚明,正因此他才更要试。”沈知漫笑了,看了眼蒋之远,“他算定陛下所设期限将至,大理寺为避责罚,必定先结此案,刺杀之事另算。等新案立下时,他早毁尸灭迹,逃之夭夭了。”
这便是上一世的结果。
这事儿沈知漫记得清楚,前世,自打周璟珩和她订婚起,便深受安庆帝宠信,几次高升,年纪轻轻便登上了旁人望尘莫及的位置,可他们婚后的某一日,宫里却传来了他被降职的消息。
——周璟珩主理案件成冤案,惹陛下猜疑,自述能力不足,自请降职。
其中详情沈知漫不清楚,可凭着后来的事,倒推出真相并不难,她猜周璟珩大抵也心知肚明,只是大理寺办案讲究证据,不可仅凭一人之言便下定论,哪怕他是太子也不行。
果不其然,蒋之远就质疑她:“大理寺办案要讲证据,县主可别沉醉在自己异想天开的幻想里,不可自拔啊。”
“我没证据。”沈知漫双手一摊,理直气壮。
周璟珩气笑了:“那你还敢胡说?”
沈知漫扬眉:“你带我去,我不就有证据了。”
于是周璟珩真带她去了。
地下室内灰尘扑扑,陆翊成用火折子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四周,护在沈知漫身边,目光似有若无的贴在她身上,好似是无形的镣铐,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知漫不动声色的避到周璟珩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袍。
许是看出她所想,他轻声开口:“赵藤平素性情古怪,喜怒不定,时而温顺寡言,时而张扬不羁,因此在朝中多有树敌,口碑极差,先前能快速集齐他的罪证也与此有关,墙倒众人推。”
沈知漫点点头:“我听闻他少时曾订过亲,后来不知何故那女子嫁给了他弟弟,他便至今未娶亲,家中也无妾室、通房,不少人都赞他洁身自好。可令人不解的是,也有不少人说他私下流连青楼,肆意挥霍,是个十分浪荡不堪的纨绔。”
“听谁说的?”周璟珩古怪问,“闺阁中还传这等闲话?”
当然是你。
但沈知漫不能这般直言,只好讪笑:“我查了他相关的所有记载,也同大理寺中同僚问询些许,所以知晓。”
“蒋大人先前还教了我不少内务,说让我有事就找你,我们未婚夫妻之间,有什么需求开口就是,你定不会扫兴。”她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还顺嘴坑了下蒋之远。
蒋之远目瞪口呆。
周璟珩大抵也被她轻薄的言语惊到了,沉默未言。
倒是陆翊成主动开口:“县主所言甚是,县主得陛下与世子宠爱,自然是心想事成,诸事顺遂。”
“借你吉言。”沈知漫又躲开他。
带路的小厮推开房门,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赵藤悬于房中梁上,面目狰狞,大约死了太久,身体已然腐烂,散发着一股恶臭,周身皆是不知名的虫子,好似阴间恶鬼,骇人至极。
见过市面的蒋之远和陆翊成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口鼻。
沈知漫倒是不慌不忙地拿出帕子。
不等周璟珩称奇,她就先道:“麻烦诸位将赵藤搬下来,吊在屋顶怪碍事的。”
陆翊成拨弄了下腰间挂着的锦衣卫腰牌,当了甩手掌柜,蒋之远使唤不动他,只好拉着带路小厮一同搬运尸体。
赵藤身上的虫子们顿时四散开来,那些秽物动作敏捷,一碰着人,就往衣领里钻,贴着肉乱窜,叫人恶心至极。他们费了好些功夫,才彻底消灭干净。
沈知漫胆大包天,隔着手帕抬起了赵藤的头,见他脖间一圈伤痕,脸色无中毒迹象,一副气绝而亡之象。
“脏。”周璟珩将她拉起,也掏出帕子替她擦手,“可看出些什么?”
沈知漫没拆穿他这场柔情似水的戏,只是独自沉思。
“能有何不对,赵藤这般模样,分明是畏罪自缢,恭慧县主着急立功,也不必怀疑事有蹊跷,多此一举浪费时间,不如趁早结案省事。”蒋之远不屑道。
沈知漫冷眼看他,默了片刻,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步走到蒋之远面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将先前碰过赵藤的帕子全部塞进他嘴里,直接制止了他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蒋之远气得当场翻脸,不顾身世地位,就要当众冲上来与她算账。
沈知漫迅速躲至陆翊成身后。
陆翊成拔刀相向,寒光闪烁。蒋之远不敢上前,愤愤作罢。
“说正事。”周璟珩忍无可忍,打断了这场闹剧。
沈知漫翻了个白眼,才缓缓开口:“赵藤颈间勒痕明显,是死于窒息,却并非自缢。”
“你这话好笑,不是自缢,还能有人勒死他不成?为什么?替天行道?”蒋之远嘲道。
沈知漫不理会他,继续道:“人若自缢,勒痕当从下巴至耳后,下巴处最深,而非绕颈一圈,规整均匀。所以,他是被人勒死的。”
这并非她信口胡言。
她家的人爱看书,平时闲着没事干的时候都要看书。前世成婚后,沈知漫无聊时总会跑去周璟珩的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一看便是一整日,因此,记住了不少大理寺办案、验尸的细节。
仅仅一眼,她就看出了其中蹊跷。
“是如此。”周璟珩点头道。
沈知漫继续往下说:“这世间唯有死人嘴最牢。真凶必定与赵藤关系亲密,不得已上了一条船,案发之后才会杀他灭口,之后嫁祸于他,他无可辩驳,真凶便可逃之夭夭,彻底洗清罪名。”
“那你说,谁有这能耐能嫁祸给他?可是有不少人亲眼见着了,贪污等事皆是他亲自出面办理,并未假手他人。”蒋之远依旧不服。
“前朝皇帝,为保性命无虞,曾命锦衣卫四处寻查,找到一位面容与自己有九分相像之人,此后凡危险之事皆由替身出面,久之,众人皆以为替身便是真皇帝。后替身起了歹心,将皇帝刺于暗室,狸猫换太子,玩弄朝政多日,皇帝亲子察觉不对,将这替身杀死才替父报仇。”沈知漫不紧不慢道,“赵藤素来喜怒不定,脾气古怪,唯一的爱好就是爱往人堆里钻。可我听闻,他胞弟赵钰自幼体弱多病,与他截然相反,从不出于人前,神秘异常。”
“两人饰一角。”周璟珩沉声断定。
“正是。”沈知漫得意笑道:“少卿大人要证据,去赵钰院里找便是,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一举抓获。”
周璟珩半晌没动分毫,沈知漫不解。
周璟珩才道:“大理寺搜查证据,需大理寺卿下搜查令,大人走前给了我查赵藤院子的搜查令,却未给查赵瑾院子的搜查令,他现下在外办案,需得半月后才回京,便是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赶不及。”
“所以我这不是替你解决了吗。”沈知漫狡黠的弯了眉眼,不知从何处变出个腰牌,扔给他。
陆翊成惊讶道:“你方才躲我身后时顺走的?”
“不重要。”沈知漫催促蒋之远带人尽快行动,“锦衣卫直属陛下,办案无需诏令,你速带人去赵瑾家中,瓮中捉鳖,绝不可给他一点逃窜的机会。”
蒋之远目瞪口呆,心中不平,却不得不服气,忍气吞声的带人走了。
沈知漫又把陆翊成推走,让他跟着去帮忙。
暗室之中,只余她与周璟珩。
火光下,一道影子朝她靠近。身后,周璟珩轻笑,气流自她而后落下,暧昧在空气中蔓延,令人头皮发麻。
“县主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周璟珩夸道,“今日一案,若非县主,定然无法善终,我怎么谢你好呢?”
“谢我?”沈知漫觉得可笑。
她突然拔出藏在袖间的剑,迅速转身,将剑落在周璟珩脖颈上,咬牙切齿道:“我谢谢你吧。”
刀架脖颈,周璟珩非但没生出半点惧意,反倒笑意更深,像是对这变故毫无意外,甚至回她:“不客气。”
“不客气你大爷。”沈知漫忍无可忍骂出口,“周璟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我被蒋之远关在少卿厅,被迫撞剑逃出,皆是你一手促成。”
“何苦这么聪明。”周璟珩失笑,“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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