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觉得自己彻底迷路了。
和十七岁被关在小黑屋时一样,和二十七岁把自己分成两半时一样。
她坚硬的躯壳、面具轰然倒塌,破碎。
只剩下快要被腐蚀的枯骨,还倔强地停在原地。
她在张天升家的店铺门口站了很久,久到那缠绵的毛毛细雨,轻易就能把她穿透。
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停了。
她仰头,看到了身后为她撑着伞的顾佳书。
“梳绿,对不起。”
顾佳书开口却是道歉。
他看起来也不太好,满脸都是破败,硬挤出来的笑看起来很糟糕。
“我后悔了,我今天遇到佳圆才知道……”
“都过去了。”
她笑着打断,已经都过去了。
“不,还没过去。”
顾佳书深吸一口气,一贯温和有礼,总是尊重她的男人,这次却异常坚持。
“佳圆说要给你道歉,但我觉得……你或许不太想见她,所以还是要你决定。”
“明天的婚礼……”
顾佳书咬咬牙,做了最坏的打算。
“你不想参加也没关系,我都可以。”
这样的不参加,分明还有另一层含义。
他们都不够坦诚。
顾佳书掩着酸涩,在心底暗暗鄙夷着自己,佯装着没那么在意。
他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
尽管不甘心,不情愿。
但他在赌。
“三天。”
“三天还没结束呢。”
像穷途末路时的柳暗花明。
他听见对面的女人突然这样说。
“是的,还结束。”
顾佳书勉强地笑笑,换了只手撑伞,也更靠近了她一点,“但我不想隐瞒你。”
“回南陵前,我提前联系过佳圆。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们的过去……”
他说得很慢,像在反复犹豫。
“梳绿,我很愧疚,我……”
“不怪你。”
再次被打断。
“甚至也不怪她。”
“她只是做了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做得事情。随波逐流是常态,仅此而已。”
顾佳书隐隐松了一口气,“佳圆想和你见一面,你愿意吗?不愿意也没关系。”
“可以的。”
“刚好我有些事想问她。”
*
准新娘气色很不错,只是在珍妮面前坐定时,还是有些许局促。
在此之前,顾佳书并不确定珍妮知不知道他和顾佳圆的关系。
或许看到相似的名字时曾猜到过,但又不是很在意。
也对,在那段过往里,顾佳圆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而今再相逢,这个过客在十几年后,开口的第一句,是迟到的“对不起。”
珍妮摇摇头,“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些。”
顾佳圆也愣了一下,那说什么?
少年时光,他们陪伴彼此的,也不过是短短几月。
她即便无心诋毁,但也因懦弱而纵容,达成了间接伤害。
掩藏在时光里的秘密,成了催发她成长的养料。
后来到了大学,到了工作后,再遇到下一个丁珍妮时,她学会了勇敢,学会了站出来大声否定,学会了反抗。
她不怕被牵连,不怕会成为另一个异类。
她只是偶尔有点难过,好像这样的成长……
总来迟了一点。
那年高考,她的成绩不算好,去了一个民办学校读师范,如今也做了老师,教语文,去年开始当班主任,未来也打算继续在教育行业放光发热。
丈夫林景是相亲认识的法官,端正老实。
有次林景处理完公务,谈起了一桩长达十年的案件。顾佳圆突然泣不成声,含泪说起了那段往事。
两人唏嘘不已。
林景安慰她,“佳圆你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帮了那么多人,不要再愧疚了。”
顾佳圆摇摇头。
可还不够啊。
记忆里的丁珍妮,那个曾经真的把她当朋友的女孩。
她还是没能帮到她。
婚前去医院体检,恰好遇见了安瑶。
两人其实并不熟,只是毕业之际,在拾花巷见过几次,打过招呼。
那天是安瑶的孩子先撞到了她,顾佳圆怕孩子受伤,小心护着。
一抬头,就看到了匆匆跑来的安瑶。
成年后,再见过去的同学就像是在挖宝藏。两人在长椅上聊了一会儿,话题渐渐转到了来医院的目的。
顾佳圆幸福地说是来婚检,安瑶笑着送出祝福。
“那你呢?”顾佳圆担心地看了眼跑去找蝴蝶的男孩,生怕是孩子有意外。
“我来给夏暮拿药。”安瑶轻描淡写地说。
“夏暮?”
……
那是毕业十一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顾佳圆已经快认不出那个人。
那个她年少时,曾偷偷在课本上写过名字的男生。
可他一开口,顾佳圆便确定,他还是他。
他还和过去一样,温柔,坚定,善解人意,被人轻视也从未低头,永远堂堂正正的。
那次过后,他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
成年人的生活太繁琐,试图捡拾过去的人,注定要多点难过。
直到顾佳书的电话打来,才奇妙地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她犹豫了很久,翻到上次留下的联系方式,再次找到夏暮。
她想,安瑶提起珍妮时都会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夏暮他……也一定没有放下吧?
听完她的来意后,夏暮沉默了很久很久。
就在顾佳圆思考那个电话是不是太过冒昧,准备挂断的时候,夏暮突然开口:
“顾佳圆,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那一年在三中,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十几年后,分散在各处的种子,聚集在一个小小的微信群组。
她看着手机屏幕里断断续续的消息,难过到不能自已。
如今,丁珍妮就在面前,尽管她更名成了丁梳绿,尽管时光改变了当初的轮廓,可骨子的坚韧仍根深蒂固地支撑着这副躯体。
她也还是她。
……
“佳圆,祝你新婚快乐。”她官方地道出祝贺,妥帖地拿出新买的礼物。
“谢谢。”
顾佳圆吸了吸鼻子,她不是敬业的演员,但此时却想成为可靠的朋友。
她努力不让情绪外露,笨拙地左右着这次会面的主导,尽管她的切入点可以说是万分糟糕。
“你和我哥什么时候结婚呢?要不要我给你传授点经验?”
珍妮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咖啡杯,“我和佳书还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确切的说,我们之间,很难用关系来定义。维持现状就很好。”
“可是我哥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顾佳圆咄咄道。
珍妮表情不变,从容点头,“我知道。”
顾佳圆有点意外她的坦白,捏着小勺子,好久才想起要接招:
“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们都来一起见家长了,还不打算定下来吗?我哥他虽然很古板,不温柔也不浪漫,但他还不错不是吗?”
“嗯,佳书他很好。”
“那你不负责吗?”
珍妮愣了一会,摇摇头,“不,就是是因为要负责。”
她话很少,语气也没什么波动,看起来很不在意这个话题。但顾佳圆却什么都听懂了。紧绷的身体突然坐直,竟缓缓松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人总要开启新生活的不是吗?
她这样想着。
而坐在对面的丁珍妮在静默看了她几秒后,问出了一个足以打碎一切的问题。
“你和夏暮有联系吗?”
她至始至终都带着体面的笑,眼神清澈,可顾佳圆却在里面看到了几分茫然无措。
“我昨天……昨天在医院看到了他的孩子,他一直抱着他,我都忘了……”
“也是,这么多年……已经这么多年了,他……”
“有联系的。”
顾佳圆打断她,“不过也就逢年过节能见上一面,大家都忙嘛。”
顾佳圆的声音拖得老长,像是高中时被点名背诵文言文,语序混乱,词不达意。
但足够她听懂。
“大学那会儿,我在学校附近见过他,他就在我隔壁学校读书。有次两个学校打比赛,我跟着室友当拉拉队,他还是那么亮眼,连我们学校的都忍不住为他喝彩。”
“毕业后找工作也很顺利,他那人,超级学霸耶,考试当然难不倒他。毕业第一年就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单位,我丈夫和他是同事,说他很厉害,人聪明,升迁也很快,因为长得也帅,很多女同事都喜欢他。”
顾佳圆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丈夫当时还不知道他是我的同学,给我抱怨说,‘那么好看的人怎么是个花花公子,总和不同的女人见面’,哈哈哈,其实是给她们一些法律援助吧,他那么善良,从来不忍拒绝。”
“哦对了,我还见过他的妻子——”
搅拌咖啡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上层的奶泡被彻底搅散,珍妮的动作却没停,勺子固执地游走在咖啡杯中间,好像这样就能扰乱一池宁静。
只要不停下,就看不到打乱后的杂痕。
“他的妻子是他们隔壁单位的。家境不错,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是一名教师,两人恋爱了没多久,就商议结婚了。”
“结婚那天我和我丈夫一起去看了,婚礼规模不大,中式的。新娘很漂亮,还给他唱了一首歌。夏暮的致辞感动了很多人。”
顾佳圆忍不住有点想哭,随意地抹了把脸,很难为情地笑着,“抱歉啊,明天就是我的婚礼,忍不住就代入了。”
顾佳圆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
“他说,人的一生很短暂,有些人能遇见,就已是最大的惊喜。”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我们的以后。我会珍惜她,爱护她,包容她,陪伴她。前路辛苦,但别怕,我们一起走下去。”
够了吗?
够了吧。
……
足够了。
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已经知道他过得很好,她也过得很不错了啊。
已经知道,这么多年,我们都已经成长,变成了更好的模样。
可怎么还是觉得缺失了好多。
送走顾佳圆后,珍妮在咖啡馆又坐了几分钟,处理了几封邮件,起身准备去找顾佳书时,突然收到了一条推送。
十几年前的夏天,她因家里设备不足,没能看完那部动画。
后来在奔波的岁月里,她去过漫画的取景地,也熬夜看完了那部影响万千少年的热血少年漫。
恰好今年。
当年始终没看完的TV版在二十多年后推出了电影版,给迟到的青春画下了一个句点。
她买了票,入场,坐在最后一排。
漫画的内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严格来说,她也不算漫画迷篮球迷,甚至在看到开场的几个人物时,还有点忘了他们的名字。
直到看到了全场最热血的那一幕,涣散的记忆突然在此时凝成了结。
小城的放映厅并不大,此刻坐满了人。
一偏头,身侧几个年轻人已经泪流满面。
前排的男人忍着泪对身侧的小孩说:“这就是爸爸的青春啊,以前他们说‘青春总要有点遗憾’,但看到他们还在,看到还有这么多人记得,还喜欢,就突然不那么遗憾了。”
小孩似懂非懂,但很配合的夸:“爸爸,樱木花道好厉害耶!大猩猩也好厉害……”
他笨拙地念出了每一个球员的名字,言语里是不带一丝偏袒的崇拜。
可珍妮却快要看不清大荧幕了。
泪水不知何时夺眶而出,好在周围那么多人都在流泪,她并不突出,也不意外。
可是……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那颗明亮的球体不断地抛起,穿梭,落在了篮球框中,砸在了篮板上,落在了少年坚实的臂弯。
它滚啊滚的,穿过了球场,穿过了时间。
然后静静地,停在了她面前。
真的不遗憾了吗?
她睁着双眼,捏着空了的可乐杯,跟随着主角站在教练面前说出气吞山河的那一句,哭到全现崩溃。
身边的男生以为她是太沉浸于情节,礼貌地给她纸巾,安慰道:“没事哦,湘北不会输的,青春还在的!”
是啊,不会输的,还在的。
不该遗憾了的,明明都在向前。
可偏偏,偏偏……
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忍不住唱出来)
写了几个版本,最后还是决定用这个啦。这一章有好多夏暮的遗憾(自认的)看不出来就是我写的不明显?找机会再改改(躺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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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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