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白天的事影响,晚上,王璐又翻起了张天升放在床头的相册。
翻到那张属于三年一班的毕业照时,还是忍不住唏嘘,“夏暮哥真的太可惜了。”
床内侧的女儿睡着了,王璐看着还在编辑短信的丈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说起来,安智那件事才是所有的起点。那件事影响了太多人,夏暮他一定很自责,也是担心珍妮会成为下一个安智吧,所以连保护都只能小心翼翼的。”
张天升和王璐没有秘密,两人遇到问题会一起面对,也什么都会聊,包括当年那个让丁珍妮彻底失去希望的“不要再做朋友”。
“那时候,夏暮完全没办法,那群人有权有势有背景,什么都不在乎。在三中再次看到夏暮,就像饿久的疯狼找到了猎物,什么都做得出来。”张天升这样说道,“丁珍妮她太认真,也太傻,这样倔强的笨蛋注定要吃点苦头。”
“那时候你怎么不帮帮他们呢?”王璐下意识问道,可说完也懊悔不已。
那个时候,还都只是学生的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就连学校都在庇护着那些人。那时微弱的他们,尚不知情的他们,只是一粒渺小的尘埃。
张天升和王璐是相亲认识的,见面后才知道彼此是同学。
王璐安静,读书时在班里属于边缘型人物,要不是拿出初中毕业照,张天升一时还想不起她。
王璐曾经也帮助过安智,但她势均力敌,又实在胆小,她的帮助并没有起到实质性作用,甚至还被那几个坏孩子抢走了零花钱,威胁她再敢乱说话就要揍她。
她是真见过那群人打架,把一个临校的男生肋骨都踹断了。
她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也一直和好孩子打交道,从未想过,人性的恶能到这种地步。他们明明在同一所学校,接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怎么会有人长坏了呢?
但她太胆小了,不敢再站出来,只能偷偷去学生会求助。
当初光明伟岸的学生会副主席夏暮,一度是女生们心中的偶像。王璐听到过不止一次,他如天兵般降临,帮助了某几个陷入困境的女同学,甚至有时还会爬到树上救下淘气的猫。但跳下来后,又会认真的给自己处罚,因为学校严令学生爬树破坏公物。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被神话的像是救赎一样。
于是那个下午,她简单地把安智的困境说了出来。
他果然未曾让人失望,一次次施以援手,想要把安智拽出深渊。
但谁都没料到,会到那一步。
谁都想不到。
张天升和王璐婚前还和夏暮见了几面。
最后王璐提出,要邀请当年的主席大人为他们证婚。但因为种种遗憾,他最终还是没能到婚礼现场,但礼物还是托安瑶送去了。
安瑶是安智的堂姐,对弟弟当年的遭遇并不知情,是直到安智离世后,才知道那些人都是如何痛苦地度过了那些年。
“都要幸福啊。”安瑶拥抱了王璐,温柔地在她耳侧说道。
“还有谢谢你,虽然有点迟。”
很久后王璐也记得那一天,她实在念旧,每次都要拉着张天升念叨很久,张天升每次也耐心地听着。
直到这次,再也忍不住了。
“璐璐,我们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
张天升在小群里回完消息,伸臂过去揽住了王璐的腰,“太难受了,以后就当这些过去了吧。”
“好。”王璐轻轻吻了吻张天升的额头,“我只是有点难过。”
“难过什么?”
王璐这次没有回答,而是拥住了他,叹出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难过……
我们明明都这么好,却要任岁月蹉跎,自我折磨。
难过我们在正正好的青春里,成了时间的过客。
难过我们明明知道所有,却都不能说。
难过他们本该可以,却要该死的错过。
难过在最美好的时代,我们被掩埋在语言的漩涡里,被抽筋,被剔骨,多年后再转身,却辨不出你我。
难过啊,那些年,我们从小就知道人性本善,却淡淡输在了那微量的恶。
难过啊,那场名为青春的独角戏,最后你我都是时间的过客。
最后的最后,我亲爱的朋友,我能做的,仅仅……
仅仅只是为你配合。
……
一大早去了墓园。距离扫墓的日子已经过了几个月,整个墓园都显得极为荒凉。
道路两旁种满了翠绿色松柏,密林深处不间断地传出鸟类啾啁的鸣啭声。蝉鸣声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意味着夏天已悄然走到了尽头。
这几年珍妮都没有回南陵,再加上对坐标这种东西实在不算敏感,走走停停了几次,才找到了外婆的位置。
十几岁时的丁珍妮,曾在某个矫情的深夜,在日记本上写下,“我的生命也像是一片孤寂的墓园吧”,没有缘由的,她就觉得这种永恒静谧又孤独的空间,才是她的栖息之地。
可真的涉足时,她却是无比厌弃的。
因为每一次,她都在告别过去。
被动的,主动的。
这里超脱了俗世之外,没有外界的纷扰,也没有做不完的旧梦,只是不巧,天很应景的下了雨。她没带伞,好在雨很小,就像军训时被教官调侃的雾一样,完全应付的了。
她静静站着,恍惚间发现她竟忘了带一束花,带一杯酒。懊恼片刻,又安慰自己还好,反正外婆他们更想见的是她。
墓碑前的鲜花已经快放干了,她细细辨认了几次,也看不出放下的是绣球还是飞燕草,又或者是两种的混合。
总之,那枯萎的花束,在雨幕里彰显着极强的存在感,清晰直白地告诉她,小乖,不只是你还记得我们,还有个人每年都会来。
只是那个人啊,实在沉默,他总是一言不发,却又好像说尽了所有语言。
飘落的雨丝停留在墓园各处,也落在了她散开的发间,好像外婆和小姨,轻柔抚摸着她。
“珍珍,珍珍。”
她静默地看着墓碑上的旧照片,幸运的是,那些年还留下了这些痕迹,他们都在笑着,把自己停留在了最灿烂最美好的时间。
她蹲在地上,念叨着这些年的过去。
她说,我很好,我真的很好,这次回来看看,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你们一定觉得我很不孝吧,可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再回来了。
她说对不起,这些年很努力的让自己获得更多,但看起来好像还是很贫瘠。灵魂上的贫瘠。
像是被人丢在了极寒之地,用最炙热的拥抱都无法融掉那层冰霜。
她开玩笑说,“我已经被冻死啦,现在的我,是全新的我啦。”
她说,她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但希望她的朋友,希望故乡的这些人,都能走得再顺利一点,都能过的更好一些。
她说,对啦,有次和朋友看了芭比的电影,她说芭比有个系列叫芭蕾舞公主,珍妮花是电影里善良的女主角。珍妮花也是芭比的名字。芭比代表着美好和爱。我想我也可以。
但是……
她又道歉,可我还是任性的改名成了丁梳绿。
在二十七岁,最痛苦的那段时间。
那年她把自己关在了小房间,在去看心理医生前,她绝望地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个是绝望的少女珍妮,一个是成熟的Jenny,丁梳绿。温柚用了很长时间去治愈她,只道那是极度悲伤之下的一种自我保护。
她越是佯装的平静,就越是在过去里破碎。
于是后来。她不得不欺骗自己。她从未有过失去。
“但是对不起,有时候我会觉得撑不下去,但现在不会了。”
她直起身,很努力地笑着,可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很无意很无意地看到了外婆的墓碑一角。——那里凸出了一个小土包,看起来很奇怪。
老家的习俗要墓室平整,她下意识就想要处理,却在小土包后方,看到了一个倒下的木牌。
上面写着——板栗。
是她曾临摹过的熟悉字迹。
那一瞬间,所有的悲恸袭上心头。
她像是那个在深夜,突然发现外婆没了气息的小女孩一样,在无人的墓园,蹲在地上,哭得彻底。
再去医院时,病房已经人去楼空了。
她不死心,连着几间病房寻找,甚至忘记了去护士站查询。直到一个阿姨实在看不下去,问她,“你在这转来转去的干嘛呢?”
她懊恼地低头,这才想起可以开口问一句。
阿姨皱着眉,“你说那间病房里的,听说他的病不好治,昨晚就恶化了,转院了,可惜,年纪轻轻的,怎么要遭这种罪。”
珍妮的整个人都懵了,急急追问,“不好意思,您知道是哪间医院吗?”
阿姨被她缠得不耐烦,“我哪知道啊,我就看个热闹,你不会问问他朋友?”
对对对,还有朋友。
她迫不及待地冲向张天升的店铺。
他们的店铺没有开门。
门上贴着联系方式,她看到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和过去的朋友分开了太久,这次重逢,她竟然连联系方式都没能留存。
她颤颤巍巍地输入号码,耐心举手手机等待,那嘟嘟嘟的声响,一次次牵引着心跳。
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要自动挂断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那边的声音。
“喂,你好,请问你是……”
“你好,我是丁珍妮。”
……
王璐听到这句,慌乱地单手捂住手机话筒,对张天升做口型,“是珍妮。”
张天升的表情也变了,“就说我不在。”
“不好吧?”王璐皱了皱眉,不是很情愿。
“就这样说。”
“不好意思,刚才孩子喊我,你是天升的同学吧?你要找他还是……”王璐不擅长说谎,语气听起来很不自然。
“我找张天升。”她下意识握住手机,有点紧张。
“我老公出门钓鱼了,”王璐很为难地说道,“一大早就出去了。”
“方便给我联系方式吗,我有点事想找他。”
……
空荡的医院走廊,手机开着外放,丁珍妮那略显紧绷的声线在寂静中翻涌着。
有人捂住嘴,不想暴露叹气声。
有人移开脸,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张天升则咬着牙,快速把手机关机,然后用口型说,“告诉她吧。”
夫妻间存在绝对的默契,王璐什么都懂了,红着眼,故作轻松地开口,“好啊,我发短信给你吧。”
“好,谢谢你了。”
短信很快就发了过来,珍妮几乎毫不犹豫地道别挂了电话,可张天升的手机却始终无法打通。
她不信邪,又重复了几次。最终不死心地再次打给王璐。
“不好意思,班长的手机好像关机了,请问,你有夏暮的联系方式吗?”
空寂的走廊更空寂了。
手术室的红灯似有所感的焦虑运转着。
王璐很勉强地吞咽了几声,“不好意思,我没有诶,很急吗?要不我去找找他?”
“不用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王璐觉得自己都快要站不稳的时候,才听到这句回答。
她说不用了。
“谢谢你们,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王璐很想问,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转身,看到双臂撑在膝上,无力用掌根按着眼眶的丈夫,看到了红着眼倔犟咬唇的安瑶,还有远处憔悴的刘阿姨。
他们都在等待。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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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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