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不会问他。”
张天升静默了好一会才开口,身后的王璐欲言又止,最终轻叹一声,抱着怀中的孩子离开。
珍妮看王璐的反应,以为是冒昧出现打扰到了人,无措地开口,“抱歉我……”
这会儿已经调整好呼吸了,长卷发自由地散着。离开南陵后她又长高了几公分,丁穗红那几年总是教她,“虽然我们生活的不算好,但一定不要苛待自己,任何时候都要光鲜亮丽”,丁穗红确实做到了,即便是痴傻的那几年,她也保持着该有的精致。
现在她也延续了下来。
得体的套装,简单但能看出价值不菲的配套首饰……张天升比早上那会儿更认真地打量她。
珍妮稍显局促地整理了下头发,“为什么?”
为什么觉得她不会问到他。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
像是破迷一样。
当年先离开的是她,如今又好像被他们单独丢到了围墙之外,南陵的往事再也和她无关。
可是为什么?
顾佳书让她寻找答案。这些年她也一直在找寻。
可出发点是什么,问题是什么……
好像越走越远,越来越偏。
到最后,她发现自己戴上了面具。
或许,从丁珍妮变成丁梳绿那一刻起,她就彻底回不到过去。
张天升很平静地开口:“啊,只是觉得你们的关系好像很差呢。”
“我……”
她茫然,想解释。
却听到张天升的一声冷笑,“哦,我忘了,你和谁的关系都很差呢。”
珍妮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王璐在门帘后轻咳一声,“天升……”
张天升揉了揉眉心,眼底的防备收敛了三分,“抱歉。”
“班长。”珍妮静静看着他。
那一瞬间,张天升好像又看了十五岁的丁珍妮,他们还在三中,在高一四班,那时他们刚分到同桌,她的墨水瓶被人打碎,是夏暮从隔壁班送来了一瓶。他故意没告诉她墨水的来源。可后来她不知怎的,就知道了。
也是这样一个下午,静静地执拗地看着他,先开口,“班长,”然后点明核心,“你和夏暮是好朋友吗?”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
好像他还因为过去的事对夏暮心有埋怨,于是语气很差地回复,“谁和他是朋友。”
而她却像是听不懂人话,很直白地点点头,“哦,那就是朋友。”
十多年后,她还是问了同样的问题,只是这次是肯定句式。
“班长,你和夏暮是朋友吧。”
是啊,当然是。
那是尽管嘴上不愿承认,可任何时候都像是依靠一样的朋友。
是他最敬佩最心疼的朋友。
所以,配合做个局外人也没关系。
“班长,我知道你们是朋友,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她的声线干净清澈,认真笃定,不带一点昔日的口音,倘若参加演讲比赛,她一定会榜上有名。
“班长,你放心。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有点问题想要问他。假如他有了新生活……”
珍妮的心口一阵钝痛,是啊,这才是她迟迟不敢动作的缘由,“我一定不会打扰他,我只是,想再见一面,结束我多年的梦。拜托了班长……”
她说到最后已然哽咽。
而一米八几,铁骨铮铮,一身腱子肉的张天升,也蓦地红了眼眶。
有些人,看似成长了,怎么还一直停留在原地。这让他们这些早早脱落时间苦海的观众怎么办。
只能在迟到的落幕前,从观众席离场,客串一把配角,尽力的把那场戏演到圆满。
丁珍妮退学后,张天升和夏暮也失联了,只知道那年他并没有参加高考,夏叔和刘姨也辞了餐厅的工作。他查了他的家庭住址,登门拜访过几次,均未见到他。
他也是三年前,才和夏暮重逢。
那是学校转发的市人民法院通报的一则案例。
夏暮出现在新闻配图一角,他被前人的肩膀遮挡了大半个身子,堪堪露出的另一半,沾满了风霜和疲惫。
他那时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为了多年前的场闹剧,用了十年去换取一个答案。
漫长的十年,时代高速发展,所有人好像都走了出去,他还停在原地,承载着所有记忆,一点点,抽丝剥茧,把那些脱掉躯壳的人,拉回到那张巨网,送了进去。
他联系了同样在法院的同学,绕了几个弯才找到了夏暮。
会面是在那年春分日下午,很暖的日子。
他看起来和高中时一样,又和高中时太不一样。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最后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过去的同学,提到了丁珍妮。
“她现在真好,她过得真好。”
夏暮笑着给他看一则新闻,那是怪才摄影师Jenny获奖的新闻。
有记者拍到了一张图片,在众人的欢笑庆祝中,她显得是那样的孤独茫然,失落地看着镜头,好像仅剩下了躯壳在运转。
那天夏暮的表情好奇怪,明明在笑,可眼神悲伤的像是能随时可以哭出来。
“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和我们当初想的一样。可她为什么不快乐呢。”
她为什么不快乐呢,张天升那会儿也忍不住问自己。
明明已经追到了梦想,明明已经离开了小城,明明已经获得声名,明明再也没有人欺负她……
为什么,那么不快乐呢?
是因为身边已经没有当初并肩的人了吗?
后来听说,她把名字改成了丁梳绿。
那一刻,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些年她不愿接受采访,网上关于她的信息有限,他就看到夏暮研究着她的百度词条,有一条他觉得很不好。
“这里,”夏暮指了指电脑屏幕,最喜欢的饮品无糖美式,“她喜欢青苹果味的汽水。”
张天升那会儿很想笑,你以为丁珍妮是什么国际大明星啊,除了你还有谁关注她喜欢什么。
可他笑不出来,表情到最后,崩得像吃了一斤苦瓜。
现在他面对丁珍妮也笑不出来,尽管提前预演了无数次,在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可还是搞得一团糟。
最后还是王璐紧急出来救场,借着给孩子倒水的间隙,给他递来一个眼神。
方才如梦初醒。
“不过这几天夏暮应该不在家。”
珍妮的脚步瞬间顿住了,耐心地听他继续说。
“夏暮在医院。”
这几个字吐出口的一瞬间,张天升缓缓松了一口气,真想就此终结,真想只说到这里。
但他不能。
他是他坚信的伙伴。
是毫不动摇帮助他们的班长。
“他怎么样?他出什么事了?”
珍妮的脸瞬间毫无血色,强撑起的淡然,只剩下了薄薄一层人设,轻轻一戳就彻底破了。
张天升低下头,他还是不擅长这种事,以至于开口机械得要命。
她听得仔细,只在意他脱口的每一句,在青天白日里,会炸出如何的现实意义。
“夏暮没事,是他的孩子在医院。”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张天升观察着她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忍。
而珍妮果然愣住了,和那张照片一样,只剩下一副躯壳在苦苦支撑着。
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第一反应竟然是放松。
“他没事就好。”
张天升的唇瓣动了动,不忍再开口,只能让自己维持着很傻的表情,看着突然哭哭笑笑的她。
“他的孩子?”
她终于反应过来,“是夏暮的孩子?”
“嗯。”
“哦,”她又淡定低下头。
可张天升才刚放松一会儿,她又猛地抬头,紧紧盯着他。
“他结婚了啊?什么时候结婚的,竟然都有孩子,他过得好吗?他那么好,孩子应该很像他吧?对了,他小孩是出了是什么事吗?在哪家医院,既然知道了,做为老朋友,总该……总该是要去看看的。”
总该是要看看的。
她故作轻松地说着,这几年学会了掩藏情绪,在这种快要被撕裂的紧要关头,竟也能死死堵住情绪的闸门,硬是没流露出半分难过。
门帘后的王璐已经难过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孩,感性的她,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她想,她做为一个局外人都这么难过了。
他们该有多痛苦啊。
她连想都不敢想下去,倘若是她经历,一定早就撑不下去了吧?
医院在新城区,开车只要十几分钟。
到医院时,正是日落黄昏时。
她停了车,抱着买的花束和水果篮。
上楼前和一个短发女人擦肩而过,女人惊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什么反应,镇定地踩上了楼梯。
女人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视线尽头只剩下了那飘逸的裙摆一角,终究还是忍住了喊出她名字的冲动。
珍妮走的并不快,她甚至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见面应该说什么呢。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嗨夏暮,我是丁珍妮”
“夏暮我回来了”
她一遍遍脑补着,预演着,都不算满意。
直到在病房门口站定。
她深吸一口气,弯起指关节,轻轻敲了敲。
“请进。”
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和当年笑着喊出“丁珍妮”时一模一样,
她关闭多年的心扉也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正坐在病床上的人就面对着正门的方向,她一步步地走进,走过了那些年,静静地,把自己带到了他面前。
明明已经想过了那么多开场白,可此时,她竟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笨拙到说不出一句话。
依旧是他先开口,“丁珍妮。”
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好像跑过了时间。
表情管理失控了,故作的逞强崩塌了,她从那个体面的大人一点点退化。
只因为他喊了丁珍妮。
“我没想到你会来。”
他的语气却和当年差了太多,淡淡地,像在对一个不算熟悉的旧日好友进行一段敷衍的寒暄。
于是她被迫停下了追逐时间的脚步,把自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无法再向前。
“我听班长说得,”她艰难开口,“既然知道了,就想来看看……”
她的目光转移到了依在他怀中的小男孩。
小孩睡着了,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贴在他身上,珍妮皱了皱眉,想说这样压着会不会不舒服,有一半的夏暮都看不到了。
“不好意思,”他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很难为情地开口,“嘟嘟比较黏我,这两天输液太累了,好不容易才睡着,我不想……”
“好。”她明白了,声音酸涩地压下了几分,“我不吵醒他。”
“嗯,谢谢。”他依旧温和地恰到好处,“吃点水果吧,那里有刚点的奶茶,我不太方便招待你,你请自便。”
她的视线顺着转移到了床头的小桌上。
两杯刚点好的奶茶,蛋糕,小甜点,粉色包装的湿纸巾,用了一半的护手霜,还有一个浅色的鲨鱼夹。
她的目光随着晦暗了几分,像是一道光悄然灭了。
“有一年,我在南陵墓园见过你,”她冷不丁地开口,像劣迹斑斑的罪犯在面对已成定局的审判,“那时陪着你的人就是……”
“嗯,是她。”
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太阳正在缓缓落下,病房在背阳面,很快就暗下去了大半。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那一瞬间,觉得他好遥远。
“那时我们就结婚了,我没想到会在南陵看到你,你变了好多,我当时差点没认出来。”
“是啊,”她应着,视线飘散在空中,无法聚焦,无法再摹着他的眉眼,“我变了好多,你也变了好多。你以前……”
“都过去了。”
他似乎很不喜欢提到从前,珍妮看到他的眉头短暂蹙起,尽管很快复原,可她还是看到了。
“夏暮,你……你有没有怪我突然转学。”沉默许久后,她终于问了出来。
“没有。那是当时,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
“可你没有参加高考。”她急切追问。
“天升说的吗?”他依旧在笑,笑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却偏偏像是浸满了水的棉花,结结实实的,塞满了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嗯,确实没有参加,当时我家里出了点事。”
“和我有关吗?”
珍妮的声音甚至染上了几分急切。
答案。
好像有个答案已经要浮出水面。
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句子,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会和你有关?”
他的眼神让她觉得陌生。
就连小孩都觉得好像听到了一个恶女人,自作多情地冲过来抢他的爸爸,小幅度动了动身子。
他立刻低头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哄他,“乖,再睡会。”
珍妮突然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
见一面。
见到了,然后呢?
寻找答案。
可是那个答案,就像是开卷考试一样。
他还是他,还是记忆里温柔的夏暮。只不过把温柔全都给了别人。
“夏暮。”
做足了一万个心里建设,像当年豁出所有拼学习一样,她固执地不留一点余地,选择背水一战。
只要他说。
只要他承认。
只要告诉她,当年……不只是她自作多情的幻想,告诉她小绿同学真实存在。
告诉她,那就是夏暮啊,告诉她没有那些错位的时间线。
“虽然有点晚,也有些不对场合,但我还是很想问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房间彻底暗了下来,两人都没有开灯的打算,怀中的小孩应该彻底睡熟了,没有再动作。
珍妮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那些破败的情绪,带着孤注一掷的坚持,很轻很轻地问:
“你以前,是不是喜欢我,或者说,喜欢过我。”
房间彻底静了下来。
她站在床边,攥紧手中真皮小包的肩带,用着小时候差点扯坏书袋提手的力度。
一秒,两秒,三秒。
十秒。
她以为永远不会再听到答案。
他却开口,“我不知道。”
“丁珍妮,我不知道。”
这不是什么好的答案,可珍妮却突然笑了,断断续续地说着在采访中有所隐瞒的部分。
“你知道吗,我以前总是会想到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初见时,或许是你跳进窗户帮我拿我手机时,或许是因为你是学校唯一一个站在我这边的。”
“很多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我会想,如果有你在,如果有你帮我,如果你站在我这边,只有你就够了。”
“可后来我知道。现实是你确实有帮我,但不是我以为的方式,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多那么浪漫。我诚实我很奇怪也很病态,这些年我……”
“抱歉丁珍妮,”他出声打断。
目光是那么的坦诚,可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句子,却彻底把她丢入了深渊。
“很抱歉给了你这么多错觉。”
明明是在讲述过往,明明主动寻求答案的是她,明明渴求的就在眼前……
“抱歉让你误会了。”
三个误会,彻底把她击倒,摧毁。
“你很像我初中时的一个朋友,安智。”
“那时候,他因被坏孩子欺负,最终走上了绝路。我不想你重蹈覆辙,所以才会帮你。”
“至于……为什么会偷偷的。”
他很懊恼地笑笑,“是因为我知道,安智遭受到的霸凌,在我干涉后变得愈发剧烈。换而言之,我是他遭遇的推动者。我不想你成为下一个安智。”
“是为了填补过去的遗憾,我在遇到你时,才会本能选择保护。但显然,我还是没做好不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
可她竟然说不出一句否定的话。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可他坚定地告诉她,这就是答案。
护士来送过一次报告。一大串听不到的名词嗖嗖往外窜。
她勉强捡拾起成年人的体面,想要扮演一时的配角,却听他突然开口,中断了她自愈的系统,也中断了那打哑谜一般的医患专用语言。
“抱歉,麻烦……你先回去好吗?”
他面带犹豫,好像这句说得实在为难。
她怔愣了三秒,才知自己竟又成了局外人。
这一次,连告别的话都吝啬。
轻飘飘的一个“好”,坠落在空中,成了最后一言。
……
顾佳书的资料,她熬了一夜才看完,最后潦倒地躺在了宾馆的床上。
没有哭,没有笑,甚至没有一点情绪裂痕,就那样放空了两个小时候,她抽空给顾佳书回了消息,
“明天是最后一天吧?”
“我吗?我没事,就是见了几个老同学。”
“明天我打算去看看外婆,明晚我们见个面吧。”
顾佳书答复了什么她并不在意,随手把手机放下充电,就去了浴室洗澡。
暖调的橙花让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她甚至还心情不错地哼了小时候外婆哄她的童谣。
你看,到底是成熟了。
她已经快忘了上次情绪崩溃是什么模样了。
反正没人看到,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浑浑噩噩,任由自己**,发酵。
后来清醒时,什么都过去了。
这些年竟也真的,一下子,全都过去了。
……
第一次接触顾佳书时,顾佳书看她情绪不好,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笑着说也还好。
但他又追问,那是太累了?
她还是笑,说真的还好。
反正她就是个很随意的人,只要还活着,就……还好。
助理花穗说她是工作机器,是让人看不懂精神状态的大艺术家。
苏教授说她情绪敏感,天生就该吃艺术的苦。
顾佳书说她让人看不透,尽管他是从事研究生命科学的专家,但还是看不懂她。
她其实自己也不懂。就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任何变化好像都只会更差。
不知道从哪日起,或许在离开南陵那天,她就戴上了厚厚的面具,脸上堆笑,心口淌血。
她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继续往前走,一半永远留在了十七岁,留在了南陵。
可这次回来,她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她用手抹掉镜面上的水煮,看着水痕中挣扎着的那个茫然的自己,心底突然一阵悲凉。
她是丁梳绿,她也是丁珍妮。
可她再也不是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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