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你觉得第一名怎么样?”
彼时珍妮正在往上铺爬。她动作快,晚自习回来后就去洗漱了,其他几个室友还聚在一起吃零食聊天。
眼下几个女孩子在聊几日后的篮球赛,朱悦和周媛在争究竟哪个男生更适合做队长,两人各有看好的人选,谁也不服谁,最后索性开始问身边人的看法。
珍妮半挂在上下铺中间的铁制楼梯上,皱着眉,寻找最优答案。
朱悦和周媛也只是随口问她,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王惠珊被闹得没办法,只好放下脸盆,“第一名吧,他不仅优秀还特别努力,这种人适合当小队长。”
“有眼光,”站第一名的周媛坏笑着推了推王惠珊,“宿舍长,你也喜欢第一名吧?”
“我哪有!”王惠珊声音不自觉抬高,脸却红了。
“喜欢也没事,咱学校喜欢他的人还少吗?你看看贴吧……”
朱悦特有的慵懒嗓自下铺慢慢传来。
周媛哼哼了两声,“她们肤浅,我才不合他们一样呢。”
熄灯来得很快。
没爬上床的女生们怨声载道。
珍妮侧躺在被窝里。窗帘据说是朱悦的旧床单,有点窄。一束月光从缝隙里穿进,恰好落在她的枕边,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珍妮看了两秒,手轻轻触碰,没洗干净的墨水在掌心形成一块难看的印记。
也是蝴蝶的形状。
她突然想起晚自习的那一幕。
想起了第一名。
他也用钢笔吗?
他也打碎了墨水瓶才会满手污渍吗?
脑海里又无端想起了周媛的提问。
“你觉得第一名怎么样?”
同样的问题,张天升也问过。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张天升变魔术似地给了她一瓶墨水。
她迟疑接过,小声道谢,“多少钱,我明天给你,或者再给你买一瓶?”
“不用,”张天升顿了顿,语气很古怪地问她:“你们很熟?”
珍妮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张天升刚才也去洗手了,好像和那个第一名关系不错,张天升还冲他指了指她的位置。
是在聊她吗?
珍妮没好意思问,但挺反感男生在背后说人,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珍妮很谨慎地摇了摇头,“不熟。”
张天升眯了眯眼,换了个问题,“你觉得他怎么样?”
“啊……?”
珍妮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历史老师来得及时,才中断了让人窒息的尴尬。
张天升也只是随口一问,无实质意义,堪堪当做消遣。但珍妮却记在了心里。
查寝老师已经离开了,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女生去摸黑洗漱。
珍妮翻了个身,不想再看月光。
下铺朱悦睡觉喜欢听歌,翻身时不小心扯到了耳机线。
外放不过十秒,是孙燕姿的《遇见》
她在电视上听过,外婆店铺后面的那家服饰广场也总放这首歌,声音大得隔一条街都能听到。
大抵是年少时喜欢伤春悲秋。
短短几句歌词,就在心底泛滥成诗。
她突然想起来,她以前,应该遇到过这个第一名。
外婆做纸扎,是出了名的好手艺。那是他们刚搬到南陵的第一笔订单,外婆很重视,熬了一夜赶工,她也陪了一夜,叠元宝,扎小花。
外婆总说,做这种生意要怀揣敬畏之心,不能只想赚钱。
她称是,小小年纪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不料天将破晓时,小姨突然发病,满屋子闹着撒泼。板栗被吓得发抖,一路逃窜,好巧不巧地把刚完工的“金山银山”撞翻。
完了完了。
她看着满地被胖橘猫撕碎的元宝,满脑子都是乡下流传的那些民俗恐怖故事。
冬日本就阴寒,十五岁的小姑娘白着张脸,觉得自己大概要成为下一个故事的女主角。
更重要的是……
天亮后就要交货了。
趁着外婆去哄小姨睡觉,她趁机清算了订单,好在损耗不算太大,做快一点应该能赶完。
板栗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小心翼翼地用脑袋蹭了蹭小主人。
珍妮挠了挠板栗的下巴,“吓坏了吧,乖哦,没事啦。”
“珍珍,”周玉凤唤了她一声。
珍妮赶在周玉凤开口前揽下了活,“外婆,你看我的元宝是不是捏得也挺好?”
十几岁的孩子上学最辛苦,该多睡会的。
但太懂事的孩子,哪有喘息的空间,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珍珍怕吗?”周玉凤摸摸她的头。
珍妮手上的动作稍停,摇摇头,“不怕的。”
外婆说过,人才是最可怕的。
离开后,或融入尘土,或化作烟雾。他们只会时不时窥探一下留恋过的尘世,却无法穿过那道阴阳的界线。
但人会。
人的恶意是清醒的,直观的。
外婆教给她的道理,那时不懂,只听进了心里。
后来映照现实,好像什么都迟了。
赶完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趁外婆去清点件数,珍妮开火煮了两个荷包蛋。
店铺门开着。一辆三轮车停在了店门口。
珍妮从小厨房窗口看了眼,就见外婆抱着东西准备往车上放。
珍妮把汤汤水水盛到碗里,小跑着出去帮忙。
冬日天短,七点多天才微微亮。
珍妮和周玉凤、丁穗红平时就住在店里,那会儿洒水车刚开过去,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味道。珍妮响亮地打了个大喷嚏。
周玉凤关心了几句,珍妮摇摇头,“外婆先吃饭吧,我来就好。”
她个儿不高,但力气不小,扛起一个花圈就要往外走,却忘了视线受阻,险些和正要进来的人撞上。
“不好意思。”珍妮赶忙停下检查,担心损坏。
那人也停下。
一身素白的孝服,垂着眼,和她见过的其他顾客相似又不同。
他太年轻,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应该大哭过,眼尾发红,可眼神却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挽联是他在店里写的,现裁的纸,用珍妮平时练字的笔和墨。他功底应该不错,珍妮在他身后瞄了眼,方知离开的是他爷爷。
怪异的心情在心底泛滥,她突然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下意识去牵外婆的手。
但她没牵到。
“咚——”地一声。
像百年大树轰然倒塌。
珍妮的外婆,就在两道年轻的视线里,突然倒了下去。
身后是一只破碎的碗。她煮得荷包蛋,静静躺在最中间,从滚圆到碎裂。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在外婆身上,周围的一切,化为了登门的顾客,匆匆的路人,化为了一场奔赴,和医院清冽的消毒水味。
好在外婆无大碍,只是血压太高,又碰上大龄通宵。
医生拉着珍妮叮嘱了很久,回到病房时,那个一路背着外婆,镇静指挥她去找医生的少年,已经离开了。
走廊空荡荡的。
珍妮静默两秒,小跑到窗口,只看到一抹被风吹散的苍白。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独自操持长辈葬礼的少年,和提心吊胆的少女。
两个挣扎在人生最大别离之苦的人,那时,都未曾在意过流逝的时间和窗外的风景。
只有那日的风知道,他们曾擦过彼此的肩。
周玉凤没一会就醒了,吵着要回家。珍妮连哄带骗,才劝着她输完了液。
“珍珍,外婆没事,年龄大了,身上都有点病,挺挺就过去了。”
“外婆,”珍妮不满地拉住周玉凤的手,她是真的害怕听到这种话。
小时候第一次参加葬礼,送走的是外公,前几天还抱着她的人,躺在长长的盒子,最终融入了尘埃。
那年她还没上小学,小姨让她吃了饭,把她送到房间让她不要出来。她想起外公还没吃,偷偷端着小碗去找他。却只看到了满屋白茫茫的人,哭得比她闹人还厉害。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但看着外婆平时做的娃娃,和外公身上的衣服,好像突然又明白了什么。
后来,断断续续有同学、邻居的长辈离世。
每知道一个,她就要恐慌一分。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生命的时钟就开始转为了倒计时。
她是真的怕。
怕有一天……
外婆心疼地捏了捏她的小脸,“没事,外婆是年轻外婆,以后还能给我们珍珍带孩子呢。”
珍妮欲言又止,怕太煽情,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回去后,店门被紧紧关着。
丁穗红已经醒了,趴在门口,一下下敲打着老式卷帘门。
怕她伤到自己,珍妮赶忙过去开门。
卷帘门发出“轰隆隆”地声响。
丁穗红急匆匆地冲出来,一下把她按倒在地上。
“咚——”地一声。
后脑勺重重落地。
远处服饰广场开始了每日晨间跳舞,喊着什么“享受生活,加油未来”的口号。
背景乐是她熟悉的遇见,外婆和小姨的惊呼为伴奏,遇见褪去了伤感色彩,变得滑稽,充满了喜感。
珍妮晕乎乎地起身,就在这样的声音中,看到了模糊血色。
那年冬天,真的好冷好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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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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