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落在竹屋院角时,云岫正蹲在灶台旁,看着晏嵫往灶膛里添柴。
火光映得他侧脸暖融融的,墨色发梢垂落,遮住了眉骨处一道浅疤。那是之前与止桓缠斗时留下的,如今结了淡粉色的痂,倒比平日里冷硬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
“水快开了。”晏嵫忽然开口,侧头时发梢扫过衣领。
“你去院外摘两颗榕果来吧,昨天看那棵老榕结了些青果。”
云岫应了声,起身时被灶台边的木柴绊了下,眼看要摔,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晏嵫的掌心带着灶膛的温度,指腹轻轻蹭过她腕间一道浅疤。如今虽已愈合,却仍留下一道淡白色的印子。松开时,晏嵫又轻轻扶了下她的胳膊:“慢些走,地上有露水,滑。”
院外的老榕树就在竹屋东侧,树干粗壮,枝叶却稀疏,只有顶端缀着几颗青绿色的榕果,藏在泛黄的叶片间。
云岫踮着脚够了半天,指尖刚碰到一颗,脚下的土坡突然滑了下,整个人往后倒去。云岫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足尖轻轻一点,灵巧地飞了上去,抬手就够下了三颗榕果。
“摘个果子还能摔跤不成……真是技艺生疏。”
云岫回头时,晏嵫正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从屋里探头看她。云岫正撞见他眼底的柔光,耳尖突然有些发烫。
“谁让果子长那么高!不、许、笑!”
粥煮好时,晨光已经爬过竹屋的窗棂,落在石桌上。
晏嵫盛了两碗粥,把多的那颗榕果放进云岫碗里。
“你多吃点。你灵脉还虚。”
云岫低头搅着粥。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之前盈堂总在竹屋前晒榕果干,眼眶微微发涩。
晏嵫像是察觉到她的情绪,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野菜都挑到她碗里。
野菜是溪边采的马齿苋,煮得软烂,带着点清苦,却正好中和了榕果的甜。
两人沉默地吃着粥,只有风卷着梧桐叶落在院外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虫鸣,倒让这死寂的杳熹山多了几分生气。
吃过早饭,晏嵫去溪边打水,云岫就在院里收拾。
她找出之前盈堂留下的竹扫帚,一点点扫着院角的落叶,扫到老梧桐下时,发现树根处冒出几株嫩绿的芽尖。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
“在看什么?”
晏嵫提着水桶回来,见她蹲在树下不动,走过去时也跟着蹲下。
他顺着云岫的目光看去,也看到那几株新芽。
云岫眼眶有些泛红。但这时起风了,所以她强撑着没有掉下泪来。
她太久没时间悲伤,忽然回到旧地,一时居然难以忍耐。
晏嵫看了她一会,牵起云岫的手,问:“要抱吗?”
云岫抬眼看他,晏嵫就说:“这里有两个伤心的人,好歹能互相安慰。”
怪不正经的,气氛顿时散了一半,云岫气得想锤人。晏嵫拥她入怀,只悄声说:
“如果他们真的能看见,肯定不希望你总是哭。”
话虽如此,可他的话音却越说越低,哽咽得几乎听不见了。
下午的时候,晏嵫帮云岫梳理神力。两人坐在竹屋的蒲团上,晏嵫的掌心贴着云岫的后背,神力顺着她的灵脉缓缓流淌。
云岫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神力格外小心,避开了她心口神元处。
难道是怕召唤出上古神来吗?云岫莫名想到。
“疼吗?”
晏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似还有些紧张。
云岫摇了摇头:“不疼,就是觉得暖暖的。”
他的神力不像之前那么冷硬,反而带着点温和的暖意,像春日里的阳光,顺着灵脉往下淌,把之前残留的酸痛都驱散了。
梳理完神力,两人坐在院外的石阶上晒太阳。
云岫靠在老梧桐的树干上,看着远处的云海,忽然想起之前在山洞里的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
“师兄,之前在山洞里,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你说想亲口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啊?”
晏嵫的身体猛地顿了顿,耳尖瞬间红了。
他转头看向云海,避开云岫的目光,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声音有些不自然:
“你记错了吧?哪有什么声音。估计是幻觉。”
云岫皱了皱眉:“我没记错,当时你明明说‘想亲口告诉她……’后面的我没听清。”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能听见莫名其妙的声音,只是复活后的副作用。现在副作用退了,自然就听不见了。”
云岫盯着他的侧脸,见他耳尖还红着,显然是在掩饰。笑着说: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总之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有没有下一面了,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嘛。”
晏嵫若有所思,看了云岫许久,才说:“也是。”
云岫没再追问,他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有些失落。他偷偷转头看了眼云岫,见她正低头摩挲着白玉神像,阳光落在她发间,像撒了层碎金。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过得格外平静。
每天清晨,云岫都会去溪边采野菜,晏嵫则在院里生火煮粥。两人闲时一起打理院子,云岫从溪边移了些野花苗回来,种在竹屋窗下,晏嵫就帮她松土、浇水。
两人还特意给花苗起了名字,淡紫色的叫“晚星”,浅粉色的叫“朝露”。
有天黄昏,两人坐在老梧桐下看夕阳。
云海被染成了橘红色,给万物镀上了暖光。
云岫靠在晏嵫肩上,手里拿着颗刚摘的野果,慢慢啃着,忽然说:
“师兄,我以前总觉得杳熹好小,每一寸都看遍了,再也没什么稀奇的。现在却觉得,杳熹山太大了,记不住每一寸的样子。”
晏嵫的肩膀有些僵,在尝试慢慢放松下来。他抬手轻轻卷了卷云岫的发尾:
“等以后,我们把院里种满花,再养几只小鸟,好不好?”
云岫抬头看他,眼底亮闪闪的:“你还想养小鸟?好啊,我要养一只像我以前那样的小白雀。”
夕阳渐渐沉下去,风卷着梧桐叶落在两人脚边,云岫又忽然想起梧奕。
“要是梧奕还在,肯定看不上这些花。他之前总说要在院里种满梧桐树,说这样夏天就能遮荫了。”
晏嵫的眼神暗了暗,却还是温柔地说:
“万物有始有终,只是此时还不可见。不知多少年后——也许是下一场雨后、下一次风起,梧桐叶就会再长起来的。”
云岫攥紧了怀里的白玉神像,心里安定了些。她靠回晏嵫肩上,看着天际最后一点光消失。
晏嵫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晚上的时候,云岫躺在床榻上。晏嵫在桌边借着月光整理术法卷轴,是之前师尊留下的,里面记载着一些控制神力的方法。
“师兄,”云岫忽然开口。
“嗯?”晏嵫本能地听出云岫语气中的不同寻常。
“如果明天你能活下来,我会很开心。”
“说什么胡话。”晏嵫答得又快又急,甚至有几分呵斥的意思。
云岫却不恼,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我是说真的。师兄,你体内的神力本来就少,活下来的机会更大。无论如何……如果你活下来,我会很高兴。”
“我的生命,本来就是你给的吧?当时神力仙力都枯竭,根本没有仙灵能化形了……活着嘛,就是创造回忆,我已经很满足了,够本。”
“反倒是你……师兄,忘了我们,忘了上古神,去凡间平平安安地活一世吧。”
不行的。晏嵫不敢回头,动作也不敢停,完全只作很忙的样子。
就在云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晏嵫回头看她,答了一句:
“你上次把我们丢下就走了,还要我经历第二次吗?”
云岫愣住了,她坐起身来看晏嵫,对方却慌忙回身,再也不让她看了。
“盈堂夜夜都哭,说你和京廿一样,一句话不说就消失,再看你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云岫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石板上,鞋都忘了穿。她走到晏嵫面前,问他:
“那你呢?我消散之后,你是怎么过的?”
晏嵫攥着卷轴的手猛地收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没回头,只是将卷轴往桌边推了推,像是想把那些翻涌的情绪也一并推开:“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
云岫正好对上他垂落的视线,看见他眼底映着的月光都泛着涩意:
“我来猜……是每天都在练剑,还是总对着这竹屋发呆?我以前送你的东西,你也留着吗?”
她刻意捡着细碎的旧事问,像用小石子轻轻敲着他紧闭的心门。
“我也学着编绳,可总编不好。挂绳编了半根就编不下去了。你之前总嫌我编得松,说银铃会掉,我后来试着紧了些,可编完一看,又觉得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想驱散那些翻涌的记忆:
“粥也煮不好了。你喜欢把榕果煮得软烂,我总掌握不好火候,要么煮太生,要么煮得化成泥。后来索性不煮了,每天就啃些干灵果,直到梧奕发现我的仙力都紊乱了,硬逼着我喝他煮的野菜汤。”
“那神力紊乱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
晏嵫的身体颤了颤,终于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红再也藏不住。
云岫便是如此看着他,不催,也不开口,直到晏嵫再也忍不住。
“比挨止桓一剑还难受。我吃不下也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你魂飞魄散时的场面。夜里更甚,灵脉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我只能靠打坐勉强压制,可一静下来,又全是你的影子。”
他顿了顿,张嘴却全是强撑着的哽咽。
“后来试着给你重塑肉身,要抽我体内的本源神力做引。可那时我心神不宁,神力根本控不住,刚把神像里的魂灵碎片引出来,止桓就从我的灵脉里冲出来了。他本就是我另一半魂灵。意志一垮,就再也压不住他了。”
晏嵫别过头去。他不看云岫,只看窗外月光:
“我那时候才知道,没有你,我连自己都守不住。活下来的意义,好像都跟着你一起散在后山了。”
云岫盯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转身往院外走。晏嵫还愣在原地,就见她从后院木箱里拖出个蒙着灰的酒坛。她抱着酒坛回来,脸上沾了点尘土,却笑得明亮:
“这是之前师尊藏的酒,我一直没动。”
她找了碗,倒了两碗酒,酒液泛着浅淡的桃红色,还带着点陈酿的甜香。
她递一碗给晏嵫,自己端着另一碗,抬手轻轻勾住他的手臂:
“师兄,我们喝杯酒吧。就当……提前庆祝我们能找到办法,也庆祝……我们现在还能在一起。”
晏嵫看着她的动作,颤动着,没有拒绝。
晏嵫看着她眼底的光,喉间发涩。
他顺着她的动作,让两只碗轻轻碰在一起。酒液滑过喉咙,带着微烈的暖意。
云岫喝完,还轻轻晃了晃空碗,笑着说:
“这酒比我想象中甜,要是还能喝到……”
晏嵫没说话,只是伸手帮她擦掉脸上的尘土,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暖得云岫鼻尖发酸。
他们在月色下相拥而吻。
所以说
永远多长、永远短暂,永远很缓慢。
——《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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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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