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棠一回到屋里,整个人便瘫在榻上了。
屋里伺候的丫鬟瞧她脸色不对,忙把裴老夫人为了充面子买的便宜安神香点了一只,又悄没声儿地退出去了。
小作坊下料就是猛,那安神香也不知拿什么材料制的,竟跟迷香一般,不消片刻,沈惊棠便混混沉睡过去。
只是香味刺鼻,她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神魂在梦中沉浮,许多刻意遗忘的旧事竟一幕幕浮现出来。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如今威名赫赫的霍闻野,曾经是个流放的罪人。
他的霍姓出自当年盛极一时的金陵霍氏,霍氏是百年世家,曾出过两任宰执,三任尚书,虽然渐有衰败之态,但当初却是极盛的。
在旁人口中,他能生在霍家嫡长一支,原该是一等一的命格,偏他的生母极不体面,她原是霍家故旧之女,霍家好心把她养在府里,她偏不知足,仗着绝世美貌和霍家长子有了首尾,未婚先孕怀了霍闻野。
霍家礼法森严,原是要把这女子和腹中的霍闻野一并处置了的,但架不住长子情深,霍家长辈一时心软,松口迎了霍闻野母亲进门为妾,没过多久就生下了霍闻野——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时心软,竟留下了个祸害家门的冤孽。
霍闻野性情桀骜乖戾,没少仗着霍家为非作歹欺行霸市,自少时就有纨绔的名声,他父亲又对他极宠溺,帮忙藏着掖着,以至于他十六岁那年,终于沾上了人命官司。
圣上震怒,责令严查,这一查不要紧,竟是查出了他强占良田,强夺财物,欺压百姓,勾结匪患,欺男霸女等等罪名,原是要判他斩首的,但念及霍家百年为国,便从斩首改判了流放充军。
其余霍家人也受了牵连,贬官的贬官,罢免的罢免,查抄的查抄,可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过他人毕竟只是从犯,圣上念旧,并未伤及他们性命,只把霍闻野这个主犯发配充军了。
但没成想,霍闻野去往边关充军之后,还真给他做出了一番霸业,他退异族,除叛军,整边防,短短六年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异姓王,反而是朝廷和宗室日渐衰微,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而沈惊棠,是边关一从三品参将之女,这官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穷文富武,她又是家里独女,全家上下都宠她。
——这一切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那年天气酷寒,大雪连绵,不知冻死多少百姓,边关外的异族也耐不住酷寒,为了生存,十几个异族联手,誓要踏平边关。
她爹作为参将,自然得带兵出征,谁知这一去,竟是再也没回来。
当然,战场上也没明确传来她爹的死讯,这么个大活人竟凭空消失了。
沈惊棠在后方差点没急疯了,捧着所有家财四处求告,可战况严峻,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参将担这么大风险,直接告诉她无能为力还算是好心的,更有甚者,还想趁火打劫吃绝户。
正在她绝望的时候,有人指点,让她来找已经升为都护的霍闻野。
虽然同在边关,但这位霍大人战功赫赫,短短三年便成了都护,执掌一府兵权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是各路王侯的座上宾,沈惊棠家里只算中上等武将,和他几乎没怎么打过交道。
他少年时又是那样为非作歹的名声,沈惊棠心下难免惴惴不安,但为了父亲,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到了都护府。
她犹记得那时,她捧着盒子站在棠下,那位十九岁的少年都护坐在上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亮的惊人,像是野兽带着倒刺的舌头,粗暴地舔舐着她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竟生出一种宛若实质的刺痛感——只可惜,她当时太年轻,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捧着盒子的手指有些发白,颤颤将盒子奉上:“...这是我家中所有家产,田产地契,金银珠宝悉数在此,若都护能救回我父亲,我甘愿将家产悉数奉上,只求大人...”
霍闻野上下扫了她几眼,表情玩味地截断她的话:“你竟然会来求我?”
沈惊棠一怔。
明明两人没有任何交际,怎么霍闻野这话倒是认识她一般?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霍闻野便随意扫了眼她手里的匣子,轻嗤:“这就是你求人的诚意?这三瓜两枣是打发叫花子呢?”
这样不留情面的讽刺让沈惊棠心里一慌,但他话里也不像直接拒绝的意思,为了抓住这一线生机,她当即俯身跪下:“还请大人明示。”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若霍闻野嫌钱少,她再四处凑一凑就是了,父亲的性命要紧!
“明示...你要我明示?”
他把这两个字搁在嘴里细嚼,忽地笑了。
他双手按在长案上,忽的折腰起身,大步向她走来。
沈惊棠手腕一抖,装满家财的宝匣摔落,翡翠珠玉琳琅落了满地。
他看也没看一眼,踩碎珠玉,踏过宝石,径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须臾,他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这样够明了吗?”
至此,沈惊棠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孔豁然震了下:“大,大人,这不...”
霍闻野却没什么耐心,瞥了眼一侧的屏风——屏风后是他小憩的床榻。
他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滚出去走人,要么脱衣服躺好。”
霍闻野年少力强,犹如横冲直撞的野兽,那一晚她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但事情远不止于此。
后来沈惊棠得知了这些都是他一手筹谋,试图摆脱他的掌控,却被他捉回去盖上了奴印...
她在梦里越陷越深,挣扎着醒不过来,直到有人唤她:“夫人?夫人!”
梦境被强行打断,她眼皮子上下打了几架,终于缓缓睁开眼,只是表情依旧迷蒙。
她又缓了会儿,才终于想起眼前人是谁:“二郎?”
裴苍玉原本揽着她轻拍,见她醒了,神色微松,终于松开他,又后退一步保持距离,解释:“听说梦魇之人不能强行唤醒,需得放平了轻拍叫魂,所以我才揽着你放平,并无轻薄之意。”
“...你也不用解释得这么详细...”
沈惊棠嘴角微抽,又想起一事,忙问:“成王离开了吗?”
裴苍玉摇了摇头:“他已经在府上住下了。”他见沈惊棠脸色难看,便解释:“我令人启了裴府后面的院子,中间连通的门已命工匠砌墙隔断,日后也是各走各的。”
裴府当年鼎盛的时候,裴府的大院占足了整条街,后来裴府落败,家仆管事遣散大半,裴苍玉官不过四品,用不着也用不起这么大的宅院,他不顾裴夫人摆排场的需求,自做主将后面的大半园子隔断落锁,如今正好给成王居住,倒也便宜。
佛寺她现在肯定是去不成了,听到能不和霍闻野住在一起,她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只要她谨慎些,两人未必能碰面。
说完正事,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原该是歇息的时候,夫妻俩却站在床边,相对无言,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细说下来,她和裴苍玉也是阴差阳错。
太子谋反,裴家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圣上已是明显不待见裴家,任礼部侍郎的裴父也被问责,在狱中绝望自裁了,原本炙手可热的裴家瞬间一落千丈。
就在这个关卡,又出了一桩要命的事儿,三年多前异族大举入侵,圣上欲和亲公主保全太平,这位贞禧公主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知何时瞧上了裴苍玉,竟在宫中直言非君不嫁,宁死不肯和亲。
圣上大怒之下,把裴家从上到下撸了个干净,将所有裴家人禁足在院中,甚至放言说裴苍玉魅惑君上,合该效仿前朝辩机和尚,施以腰斩极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圣上和公主怄气,牵连了裴苍玉,只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裴苍玉想要保全自身和裴家,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个女子成亲,绝了公主的念想。
只是裴家那般境况,别说是官宦千金了,就是寻常小户人家也不敢拿女儿冒险,稍有不慎全家都得被牵连进来,眼看着裴家上下要完,沈惊棠恰在这时来到了长安。
她是从霍闻野那里逃出来,一没身份二没户籍,眼看着要被遣返原籍,她干脆博了一把,主动找到裴苍玉,约定和他假结婚,也算是互惠互利。
两人成亲之后,公主心碎出嫁,圣上反倒觉得有些对不起裴苍玉,便下旨恢复了他的功名,让他仍旧在朝中为官,正常升迁。
他俩是青年男女,这两年多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有些暧昧情思,只不过裴苍玉是守礼君子,不会主动越雷池一步,再说裴家朝不保夕,他也没心思想那些儿女情长——但就在半月前,两人在升迁宴喝多了酒,滚一块睡了。
这下假戏成了真‘做’,往日那些欲说还休的暧昧终于张扬起来,这半月裴苍玉忙于公务,今日是两人睡过之后,他们头一次单独共处一室。
沈惊棠主动问:“夫君今夜还要去衙署吗?”
因在内室,她只穿了件轻薄的半臂短衫,内里赤橘色的兜衣映在素白的短衫上,显出无边的艳色来。
裴苍玉喉结轻滚,强迫自己调开视线。
“今夜我留在府里,我...去外间睡。”他侧着脸跟她说话:“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说完便要去外间睡下。
他虽说着要去外间,但身子却没动,仍牢牢地坐在床边。
裴苍玉这人,说好听了是君子,但用她上辈子的话说那就是个实打实的回避型,宁肯把自己憋死也不说想要什么,对待感情尤其如此。
就譬如现在,他分明是盼着留下的,嘴里偏生要说反话,分明是等她开口留他。
沈惊棠偏不惯他这毛病,她有意逗他,掩唇故作惊讶:“外间的床褥已经洗了,最近夏凉,夫君在外间睡一夜怕是要冻着,这可怎么办?”
裴苍玉:“...”
忘排雷了。女主两个都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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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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