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美术馆的三楼有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到走廊中间，便是馆长的办公室。

许然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请进，她便推门而入。

他们约莫聊了半个钟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许然一边敷衍，一边盯着馆长的发亮的地中海——好像之前心心念念想挤进去的圈子也挺无聊的。

她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只是艺术的殿堂里住了人，就会变成一片艺术的江湖。

随后馆长意料之中的提出了要让许然的获奖画作在淮海美术馆展出。

当然，馆长的原话是之后还要再走些流程。

许然估摸着这聊天也快结束了，这馆长也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小许啊，最近少年宫儿童残障中心要举办慈善晚宴，还缺一个视觉策划，你要不考虑考虑？”

这个项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不能怠慢，但公益性较强，盈利不多的情况下，已经出了名的人一般不愿意接这活。

许然这个刚冒点头的青年艺术家就刚刚好。

许然心里头倒也明白馆长的意思，不过她接得倒是很爽快，毕竟她扫了一眼项目书，觉得这是个蛮有意思的活动。

艺术的追求就交给艺术本身，至于赚钱，她自会有其他办法。

从馆长办公室出来，刚好快到饭点。

她百无聊赖地溜达到附近的小吃街，慕也中午有事，她在上也吃得有点撑，没什么胃口，便干脆抛弃正餐，在这个小摊买个饼，在那个小摊炸个串，最后又捧着一碗红糖麻薯盘算着下午干些什么。

慈善晚会那边会快就有人联系了她，和她讨论了一下场地大小与规模，许然找对方要了一份往年慈善晚会的资料，准备晚上回去研究一下。

至于这个下午，她准备去这次晚会的主题中心——淮海市青少年福利中心。

少年福利中心坐落于淮海少年宫的角落，不同于少年宫其他的场地四处有着孩子们活力四射的身影，角落里的福利中心，更像是一处僻静的公园。

许然找了一刻钟，终于找到了福利中心的入口，而福利中心的负责人也早已在门口迎接她的到来。

程晓丽今天化了一个淡妆，把发髻梳得高高的，露出了光亮了额头，轻柔的白色纱裙掩过轮椅边缘的金属光泽，她冲姗姗来迟的许然笑了笑，如一支雅致的白百合。

许然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点路痴，这个入口半天没找到，问了附近的人也没什么人知道具体怎么走……”

“没事的，因为福利中心的特殊性，当时设计师特意把这条路设计成了一个小迷宫，别人不清楚很正常，你第一次来走不明白也很正常。”程晓丽拍了拍许然的手背以示安慰。

许然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庞，兴许对方不记得她，但她记得自己与这位女士有着一面之缘。

只是那时候的她，在画布前舒展着柔软的四肢，午后的阳光与微风眷念着旋转的舞者，痴迷的画手则用线条与阴影描绘着难以言说的美丽。

许然不敢贸然相认，害怕会惊扰对方不愉快的回忆。

程晓丽伸出了手向许然自我介绍到：“许总监好，我叫程晓丽，叫我程姐就好。”

女人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是荡漾的水波，许然心里恍惚，论年龄，她确实该叫程晓丽程姐，毕竟她比自己大上一级。

“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小许就好，今天就麻烦你带我了解一下这里了。”许然只知道今天自己是和福利中心的主任见面，却不知这位主任腿脚不方便，更没想到是这位坐在轮椅上的主任是记忆里那位翩翩起舞的学姐，说话一时间也有些不太灵光。

程晓丽只是冲许然莞尔一笑，她扭头示意许然跟着她，见许然似乎准备帮她推轮椅，她右手拍了拍自己轮椅的扶手道：“别担心，是自动的。”

许然点点头，跟上了匀速前行的轮椅，程晓丽开始向许然介绍：“这往前还有一段小路，也比较曲折，主要是福利中心的孩子们比较特殊，当初这么设计就是为了防止闲杂人贸然闯入。”

这段小路虽说弯曲狭窄，但平坦干净，沿路还种了些应季的花，程晓丽接着介绍道：“这些花都是孩子们种的，其实这些孩子只是身体或者心智有缺陷，但您完全可以用正常的眼光审视他们。”

不知不觉，许然已经到了福利中心的大门，程晓丽示意门卫开门，又转头和许然笑道：“其实我也一样，您不用担心的行动不便，现在科技很发达，您今天想去哪里都可以和我说，我对这里很熟悉。”

许然心里放下了心，其实她本身今天打算下午来这里好好逛一下，寻觅些晚宴场地视觉设计的灵感，但看到程晓丽的时候，她开始犹豫自己是否不该麻烦别人，所以一路上程晓丽询问她是否去哪些地方参观的时候，她总是礼貌地回复对方看对方是否方便。

但现在看来，如果她太为程晓丽考虑，反而是对程晓丽工作能力的质疑，于是她思索了片刻：“您看方不方便让我和这些孩子见一面？”

程晓丽看了一眼时间：“现在部分孩子还在上课，您可以等上一个小时，我先带你去他们上课的地方去看看，您觉得怎么样?”

许然点点头表示同意，随着程晓丽的步伐往孩子们的教室走去。

她沿着教室的走廊参观时才发现，这个中心不仅建筑设计十分考究，课程设计也特别细心，简单概括一下，分为生活技巧班、语言交流班和兴趣培养班三个大类。

隔着玻璃，许然看着几个小孩子正在教室里进行过马路的学习，程晓丽隔着玻璃给许然介绍：“这就是生活技巧班的一种，这个班上一般老师都会教会孩子们如何过马路，如何购买东西以及如何在医院看病这样的生活技巧，对于不同的孩子这些生活技巧老师的教法也不一样，你现在看到这群孩子基本都是有交流障碍的孩子，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自闭症。”

许然在程晓丽的介绍下逐渐了解孩子们的课程，不知怎的，觉得有些许的难过，视觉障碍的孩子磕磕盼盼地摸索着前行的路；无法说话的孩子学着用手势比划“我想回家”；听不见的孩子则摸着老师的喉咙感受着声音的震动咿呀学语……

在这里，每个孩子都被命运剥夺了平衡，可他们却仍旧在靠着自己的努力寻找自己的支点。

她知道同情的沉重，却除了同情以外无能为力。

“许总监，要不要去兴趣培养班转转？”程晓丽提议。

许然点头默认，随着对方拐进一个新的走廊，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舞蹈房，一个老师敲着鼓让一群有视听障碍的孩子感受节奏的律动。

“这个鼓是特制的，孩子们的脚底能感受到鼓的震动，并通过鼓的频率来推断自己舞步的节奏。”

再往后，还有琴房、棋房、画室以及阅读室，程晓丽向许然一一介绍：“您看这个有多动症的孩子，已经能够在钢琴前试着弹奏一曲简单的儿歌；至于前面的棋房，之前有位自闭症的孩子下棋很厉害，现在已经可以去打一些职业赛了；还有前面的画室，您一定对这些很感兴趣，孩子们的想法总是会在意料之外。”

许然顺着程晓丽的方向指过去，看见画室的架子上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泥塑和一些色彩大胆的画作时，她的心理突然亮了起来，她是个对色彩敏感的人，而孩子们的画作突然让她阴郁的心情多了一束光。

“程老师，我可以在孩子们下课后拍一下这些作品吗，它们似乎对我有些启发。”许然提议。

“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些孩子们放学就有家长来接，你要是拍这些作品，可能没办法和这些孩子们打交道了。”

“那我下次再来，今天我就一会去拍一下这些作品们。”许然弯腰和程晓丽说话，她总觉得老是低头和人说话有些不礼貌，于是每次便俯身和程晓丽交流。

“我想先做在这里，看一会孩子们上课。”许然指了指旁边的长椅，有些地方已经坐满了等待下课的家长。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来我办公室做一会，那里也能看到孩子们上课，我还能和你说些孩子们的趣事。”程晓丽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办公室，那里用透明的玻璃隔了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许然看着程晓丽娴熟地和周围的家长打着招呼，又招呼她在透明办公室的一处木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上了一杯热花茶。

程晓丽看到许然在大量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便和她介绍道：“我的工作不仅是这些孩子们的学习生活，有时候还会给一些社会上适龄残障人士的的安排工作归属，像是刚刚那位年轻的门卫，他的腿瘸了，但不妨碍他整理好每天中心的人员进出，还有商业街有一些聋哑人开的小吃摊，也是经过我们的培训和政府的许可下进行的，其实我们中心虽然是私人机构，但一直和地方政府有深度合作。”

程晓丽说得很自信，现在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许然惊觉，她仍然是一个被阳光眷念的女人。

“许总监，说些题外话，其实我一直觉得您很面熟。”程晓丽带着些揶揄的笑看着许然，指了指放在办公桌上的一副小像，“您可能不记得了，但我高中的时候，您喊住我，给我画了一个中午。”

桌上的小像上，盘发少女穿着体操服，一把油纸伞横在腰间，曼妙的身材曲线在伞间若隐若现。

许然愕然。

“我记得您，只是怕突然说起往事，会让您伤感。”许然对于真诚的人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干脆实话实说。

“我很怀念那个午后。”程晓丽看着这幅小像，眼中尽是溢出的笑意与感叹。

“但今天的午后，我也很喜欢。”她将桌上的花茶一饮而尽，如同战士饮下胜利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