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宵禁街头

(一)

赶到邺城时已是立秋的时节,天气较前几天略有些凉意,但仍然闷热得很,而北方比之南方又更加干燥,这便更难捱了。好在赵愿三年前来过邺城,也仔细了解过邺城,因此也没有多不适应。

邺城三年来倒也有些变化,城西城东多了些富丽堂皇的佛寺,城中多了些衣衫褴褛的乞儿,此外只是城中百姓更加贫苦,市集物品价格更加高昂而已。

赵愿牵着马走过街道时,有几个小女孩儿聚在道路旁跳绳,一边跳一边唱着“高末”。赵愿环顾了一下这邺城,入眼的也只有颓靡破败之景。

北齐自高湛继位以来便疏于国策,由盛转衰。高湛的残暴凉了百官百姓的心,而他儿子高纬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凶残,以杀人为乐,不理朝政,亲小人远贤臣,让陆令萱、和士开、韩长鸾等坏纲常之辈手握重权。

反观北周宇文邕自上位以来却整顿吏治、励精图治,她之前经过南州时,百姓尚且安居乐业,如今到了邺城,这对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高末,高末,高齐的世运快要结束了。赵愿摇摇头。

她久居于与外界隔绝的桃源,与这世间人都格格不入,更无心于时势政事,但眼见北齐朱门华丽却路有饿殍,倍感悲哀。

君主无道,遭罪的却是平民百姓,大概不等到国破,君主都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皇权里,可怜了北齐百姓。

她学了多年的武艺,最开始只是单纯的想有自保之力。但七年前的惨案发生时,自己的父母乡亲被屠杀之时,她却发现自己常年学习的剑艺并无力量,能自保,却也只能自保。

之后便是更刻苦地训练,她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也想为枉死的乡人讨回公道,可终究还是在见到剑刃上的鲜血时产生了逃避的念头。当真要用自己的剑去主持正义,去了结他人的性命时,她又开始不确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多数时候世人非常清楚什么是是,什么是非,这世道却没有变好。

像她一样有能力去维护正义的人本来就是少数,而能够承担风险、牺牲自己去践行正义并且懂得如何才能使正义伸张的人则更是少之又少。

她走在如同祭典上使用完就被抛弃的刍狗般的生民之中,想行侠道,却一时头疼得不知从何处开始践行。

倘若她是北齐重臣,重到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她的言行才能够如雷雨一般影响百姓。可惜她势单力薄,一人翻不了风浪,改不了皇天。想到头,她似乎也只能做个游侠,行小恩小惠。

她向来很清楚自己的能力,量力而行,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这样的谨慎大概反而是一种缺点吧。

“郎君?郎君?”是邸店中伙计的声音。

“何事?”赵愿皱眉,回了回神,转头回应。

那伙计仿佛被她突然的回头惊到,手脚一抖,手中的茶壶便脱了手,斜斜向地上砸去,其中的茶水也随之泼了出来。赵愿眼疾手快,马上出手去捞,虽然提回了茶壶,但仍有些茶水泼染在她的胸前。

“实在对不住,都怪小人手脚不利落,害客人衣裳沾了水……”伙计仿佛十分怕她,急急忙忙递给她一块布。

“无碍无碍。”赵愿将茶壶放在桌上,摇摇头表示她不追究,摆手示意伙计离开后,赵愿忙擦擦胸口,从胸口掏出一张白绢。万幸绢帛没有浸上茶水,其上字迹依旧工整分明。那张白绢上记录着他要寻仇之人的姓名和各自信息,这些都是她三年前东西奔走才得来的。

“谢抗、吕不识、葛行洪、段韶、唐邕、高亮”。

其中葛行洪和段韶的名字都已经被划掉。葛行洪是她三年前出山所杀,而段韶早在五年前就已被高纬所杀。余下的人中,她首先要去寻仇的便是吕不识。

吕不识是个商人,治产经商,富至巨万。但他实际发家于拦截客商,抢夺财宝。譬如七年前的桃源村惨案中,他通过转卖掠夺来的珍宝大发横财,此后家业也越来越大。

但他仍不满足,丰年里强行低价购粮,荒年里囤积居奇,后来又经营利润巨大的珠玉买卖。这么多年来,他专于在战争、乱世、灾害和事故中发财,发的都是不义之财。

吕不识在北齐各城皆有置产,常年四处奔波,唯有夏日里回到邺城稍作休整。

赵愿一路急匆匆地赶到邺城也是为了赶在吕不识停留在邺城时杀了他。休整之中的吕不识常常出入烟花巷柳,酒楼赌场。

这些场合人员混杂,是最易下手的,等他再随商队外出交易时,身边会雇佣有艺高之人相护,相比就棘手得多。

(二)

黄昏,日斜西边,余晖落落大方地洒在邺城东西佛寺的金顶朱漆上,流光溢彩间,闪烁着耀眼的华贵。紧密的鼓声从城门口鼓楼传来,催促着酒楼邸店打样,宣布着邺城一天的喧嚣的结束。

吕成禄踉踉跄跄地扶着刚与人谈完生意的父亲吕不识上了牛车。

每次陪同父亲与人谈生意总是要以父亲酩酊大醉和自己晕晕乎乎结束,吕成禄并不喜欢这种动辄喝酒的经商之道,但父亲的许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妥的。他身为继承人,也不得不陪同父亲一起应酬。

父亲酒量并不浅,反而大的很,只是在邺城与熟人交易时常常贪杯。父亲爱酒,爱色,爱赌,更爱财,独独不爱家。吕成禄想起家中多年独守家中的母亲,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费力地抚住四下栽倒的父亲,突然听到车外有打斗声,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牛车已经停了。

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一角,吕成禄只看到一片飘飞的黑色衣角。是刺客?那一定是冲着父亲来的。父亲树敌不少,仇家也多,行遇刺这种事时常发生,因此父亲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人,今天也不例外。

赵愿还是轻了敌,没注意那赶车的车夫竟是个高手。出手时过于草率,反而被车夫拔出的软剑划破了手。

不过她立马警觉起来,踏着迷踪步飞身向前,手中的剑向车夫削去,那车夫持软剑与他对上,双剑摩擦间溅起火花,赵愿手腕用力向下压,车夫双足站稳,身向前倾挡住了。

僵持了一会儿,车夫腿向前扫来,赵愿旋身躲过,同时手上借旋转而加力,狠狠地向下切,车夫自知无法抵挡,身子右移,两剑相磨后相离,车夫的剑带了些缺口又从后袭来,赵愿垂身同时挥剑刺向车夫腰部,车夫忙旋身躲过,衣料却被划开一道口子。

车夫又挥剑跑来,赵愿出剑格挡,车夫却收了剑,曲身从赵愿□□滑过,赵愿一惊,向上一跃,车夫的剑随即而来,割下她一片衣角。

没想到这车夫尽想着攻下三路,赵愿不再手下留情,再出手招招都是死招,车夫被逼的连连躲闪,好不容易找机会挥下一剑,被赵愿挡住后带着往下一旋,变攻为守,又成了赵愿压着他的剑。

赵愿再一转手腕,带着双剑一旋,再用力往上一挑,挑飞了车夫的剑。车夫见情况不妙,袖中飞出毫针,针头发黑,应是淬了毒。赵愿不屑地移步使剑挡了下来。

车夫趁机吹了声哨子。糟了,他的同伙要过来了。赵愿不由分说,跨步向前,手中的剑如蛇般蜿蜒出击,封了车夫的喉。

再去看牛车时,吕不识和他儿子正爬出牛车欲逃走,赵愿正想上前去拦截,闻哨声赶来的六个黑衣人围住了他。其中一个举起大刀便向他砍来,赵愿侧身躲过,又听到身后有人的铁鞭破空击来。

赵愿转身向上一跃,脚尖在鞭上一踏,借力俯身踏步向前,对着执鞭人的脸重重踢了一脚。执鞭人想再收鞭也已来不及,受击而倒地。赵愿刚落地,迎面又有飞镖直冲他面门和喉部而来,赵愿曲下腰,旁边一黑衣人便趁机横刀朝他腰部砍来,赵愿直起身,迅速旋身靠近那挥刀的黑衣人,用剑柄砸了他后颈。

眼见着吕不识逐渐跑远,赵愿却黑衣人缠住,移不开身,要说这黑衣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在他之下,但因配合默契,一招接着一招,硬是缠住了赵愿。破群攻须得借力,像她这样被迫配合接招下去,耗的只是自己的精力。

赵愿遂抓起被砸晕的黑衣人抵在身前,其他黑衣人的挥砍、飞便和暗器袭来时便都有了顾虑,赵愿趁机主动出击扰乱了他们的节奏,原本一招一招出手的黑衣人自乱阵脚,登时变成了混战,借着混战易误伤的特点,赵愿将黑衣人左引右引,出招皆伤在自己人身上。

想起吕不识已经跑远,赵愿翻身间用剑绕住冲袭而来的铁鞭,用力一收使黑衣人铁鞭脱手,再一甩,将铁鞭甩在不远处的地上。

趁此机会她使出迷踪步配合索魂剑法,左右上下,脚步迅速变幻,身影飘忽如鬼魅,转瞬便来到执鞭人身边,剑在他手臂和胸前一划,接着一掌将他推开。又闪身到其余几人身边,冷光闪烁间,将几人都伤了个遍。黑衣人此刻都受伤伏地,赵愿脱身向吕不识追去。

吕不识毕竟喝了不少酒,见有人刺杀自己,清醒了不少,但步履不稳,跑得并不快,赵愿在墙上飞步,不一会儿落身在两人跟前。

吕不识是个商人,商场虽也有刀剑,但都是无形的较量。看到真正的刀剑指向自己,他平时再怎么镇静都慌了神。

“壮士……啊不,女侠……我可以给你钱财,多少都可以,你不要杀我!”吕不识爱财,更惜命。

“钱财非万能之物,今天这钱财便救不了你的命,”赵愿冷冷地看着眼前与七年前一般无二的脸,想起他在村中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将剑尖逼近了吕不识的喉部,“我是为七年前桃源一事来寻仇,因果相报,你恶事做得太多了!”

听到赵愿是因桃源一事而来,吕不识惊了惊,难怪最近将军大人提醒自己要注意防刺客,当年果然有漏网之鱼……

见赵愿的剑逐渐逼近,他连忙辩解,“那桃源一事皆是襄城王所谋划,小人也是迫于强权,无可奈何啊。女侠要寻仇,去找襄城王便是,与小人无关呐!”

襄城王便是名单最后一人,高亮。据自己所知,洗劫桃源一事确实由高亮领头,此事过后,高纬为了奖赏他取回了传说中“得之即得天下”的泰阿剑,当即将一同带回的定秦剑赠予了他,称他为“定我北齐的肱股之臣”。

七年前,赵愿躲在暗室里偷偷往外望时,也看到了当时才十八岁的高亮。他长身玉立,看起来清贵而疏离,皱着眉头时颇有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他就用这样的面孔看着村中百姓被屠杀。

赵愿握紧手中的剑,冷声道,“我自然知道,杀了你,我自会去杀他!”

赵愿不等他再说,挥剑划过他的脖颈。血液顿时喷涌而出,溅在她的灵揭剑上,剑受血之润,在夜晚的月光下大放寒光。

看着父亲一瞬间被人所杀,吕成禄心中并没有多愤恨,他与父亲向来不亲近,况且对于父亲为人处世之道也多有不认同之处。

但吕成禄未见过血腥,见此场面不禁双腿一软,差点摔倒,他强撑着站住,惊慌失措地用衣袖擦拭溅在脸上和手上的血。

吕不识的倒下后,便只剩吕成禄和赵愿相对而站。吕成禄强睁着眼睛抬起头看着眼前目带寒光,手执血剑的青年,想着今天大概是得葬身于此了,他没有想逃,也知道逃不过。赵愿掏出一块白布将剑上的血迹擦去,一步步向他靠近。

“你是吕不识的儿子?”吕成禄点头。

“你父亲多行不义,我与他的恩怨已了结。而你生于这样满是不义之财的家中,可曾知自己的吃穿用度花费的钱财上都沾满了平民的鲜血呢?但出身并非你所能选择之事,按理我不该杀你,可留下你也是给我自己留下后患……”

赵愿想自己现在应当很不像个侠客,侠客会在面对仇人之子时如此犹豫不决吗?但她觉得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犹豫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于是顺口就问了出来,“你呢,你想杀我吗?”

吕成禄匍匐着的身体难以克制地哆嗦着。

听到赵愿的问话后,他却抬起头来深深看了赵愿一眼,“成禄不敢。”

吕成禄又伏下身去,大概是由于心死了,他突然觉得死亡也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出于本能的哆嗦也停了下来。

但等了不知多久,吕成禄依旧没有等来赵愿的审判,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已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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