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初歇,淡天一片琉璃。
无修城光化门外的石板路被水洗过,倒映出几个青衫客略带焦急的面庞。
过路的人中,若是有些见识的,当能识得,这几人乃是某位皇子家中的家臣。他们也许说不出这些人到底是伺候哪位皇子的,但是燕毓忱的人却看得分明。
“这……”
此时燕毓忱正与高雪舟在城郊的一处亭台歇脚赏雨。
听完暗哨来报,燕毓忱与高雪舟对视一眼,表情不是很明快。
“怎么?有意料外的事情发生?”
燕毓忱点点头,“已有人在城门外候你。只是……来的不是你府上的人,而是段云轩府上的人。”
此言一出,高雪舟立马开始为自己的前路冷汗直流。
段云轩为人谨慎多疑,幕僚之中还有一位不容小觑的厉害角色。故此,无论是他身边的拥趸还是他的居所,皆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局面。
过往,燕毓忱几人熬心费力的想在段云轩周遭撕开口子,却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如今老天把被夺舍了的高雪舟送到他手上,简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
要知道,高雪舟与段云轩青梅竹马且暧昧难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卧底了。可是谁成想,开局既危机。
依燕毓忱所言,他们虽然在将军府或是高雪舟要好的同僚朋友中也没有线人,但将军府终归是高雪舟自己的地盘。他适应熟悉后总是能够想到稳妥的法子暗中建立与燕毓忱一方的联络途径。
可如今……
“段云轩短期之内不会回来吧?”
“少说还要三个月他才会返京。”
“三个月……”高雪舟略作沉吟,“段云轩的人应该不会搜查我的随身物品吧?”
“不会。但,也不可不防。”
“行,只要有地形图在,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你的。放心。”
高雪舟站起身,拍了拍燕毓忱的肩膀,以示安慰。
燕毓忱看他很快便舒展俊秀的眉宇,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没来由的心中一动。
“秘药和银针的使用方法,高公子可记下?”
“这么重要的工具,早就烂熟于胸。”
“如此,咱们准备进城吧。
一个时辰后。
马匹的行进节奏,明显慢了下来。
一直在冥想的高雪舟,被外面的护卫一句“可算是回到无修城了”所惊动。
他缓缓睁眼,透过半开的车窗向外张望。
光化门高耸的城门楼投下暗灰色的阴影,像一片厚重的乌云塞满高雪舟的双眸。
——无修城吗……也许这跟以前那些九死一生的任务没什么区别,干就是了。只希望紫鹤姐能平安无事。
“停!”
李寒烟高声传令,打断了高雪舟的思忖,他立刻躺回卧榻,假装仍在半梦半醒之中。
“启禀典军,三殿下府上的岑舍人和杨家令求见。”
“噢?随我去见。”
燕毓忱假意吃惊,急忙下马往城门外的庐寮走去。
双方见礼后,岑晞直接说明了来意。
“燕典军,我与杨家令奉殿下之命,来此迎候高将军往水澜山去养伤。”
言罢,岑晞双手捧出一封段云轩亲书的信笺递与燕毓忱。
信中内容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皆是段云轩对于燕毓忱在阵前搭救高雪舟、并亲自护送他回京的感激之意。
——让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三殿下给我小小典军亲书此信,哼,高雪舟对他真是重要。
燕毓忱这样想着,心中对高雪舟未来处境的一丝担忧荡然无存,只盼望着这人能如愿发挥作用才好。
“殿下信中所言真真令燕某受宠若惊。高将军乃大齐不可多得的青年将才,毓忱自当全力拱卫。”
双方略作客套,便开始了“高雪舟交接仪式”。
望着远去的马车,李寒烟来至燕毓忱身边:“主人,这人一旦暴露,怕不是会出卖咱们?”
“除非这位高雪舟和他那姐姐之间的情谊全是虚情假意。再说了,就算他的言行引起岑晞那班人的怀疑,他们也不敢将他怎么样,总要等到段云轩回来。“
燕毓忱脑海中闪过高雪舟舒朗的眉宇和眸中的果敢——他的心中有信任,还有一丝恋念。
“我直觉高公子会成功。我们等着便是。”
大齐的皇子,除太子可入主东宫外,其他人成年后不论是否封爵都要搬出皇宫居住。
皇长子段羲和在十九岁时受封为顺康王,封地在襄州。
二皇子段念己和三皇子段云轩则居住在无修城皇城(无修城大体分为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个区域)东侧的七王宅。
段云轩成人礼时,皇帝为表达宠爱以及对高氏皇后的怀念,将高皇后在世时最喜欢的一处行馆“水澜山”赐给了段云轩。
自此,段云轩就如自己母亲当年那般,一年之中竟有大半光景是住在水澜山。
他虽与高雪舟要好,但碍于各自都有官职在身,高雪舟很少在水澜山过夜。
这一次听闻竹马深受重伤,段云轩顾不得许多,将人接到自己的住所,为的不仅是高雪舟在养伤期间能得到最好的照顾,更是为了待自己返京时能第一时间见到他。
马车停靠在水澜山的正门,杨家令指挥仆从全面接手了照顾高将军的任务。
“慢着点儿,手里和心里都得有点儿数,切莫弄疼了大将军。”
仆人们抬着软榻,将高雪舟送入提前准备好的房间。将他在床上安置好以后,这几人便悉数退出房间。
紧接着,又有两人走入房间。
“在下见过江国医、舍人。”
“将军可曾醒来?”
“始终是昏昏沉沉的。曾经勉强睁过两次眼,但没说什么,便又昏睡过去了。”
“如此……江老,还请您这就给将军诊治。”
“好好,老夫这就来看看将军的脉相。”
江国医由杨家令陪着,在床边的矮凳上落座。他先是诊了脉,然后又仔细的检查了高雪舟脑后的伤口。
半炷香过后,江国医转身回到前厅对杨家令还有岑舍人说明情况。
“脑后受伤不轻。应是有兜鍪抗住了大部分的力道,所幸并未伤及头骨。只是将军头部受到重击失血不少,再加上回京路途颠簸,所以将军才会有头晕嗜睡之症。待老夫写下药方,除了仍需静养外,就是要按时服药还要配合蒸浴,十天之后再观其效。”
江国医说完,提起笔来刷刷点点,写下一张药方交给一旁的岑舍人过目。
“辛苦国医。届时还须国医监督仆人们煎药。”
“那是自然,还请舍人放心。”
岑舍人向江国医施礼致意,然后与杨家令一同送他离开。
房间内倏地归于静谧。
但不多时,高雪舟听到了极其轻微的推门关门声,以及紧随其后、几近无声的脚步声。
“辛亏没有轻举妄动。”
高雪舟暗自庆幸,同时再次警惕起来。
他在马车上的时候就特意服用了一些春六娘特调的昏睡药。
经过多次观摩和试验,他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药量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也就是在旁人看来他是一副昏昧不省人事的模样,其实除了要刻意做到不能睁眼外,其他的感官都能正常感知外界。
当这人欺身靠近床边时,高雪舟能肯定来的不是适才三人之一。
这人重复了一遍江国医看诊的过程。
高雪舟潜心聆听他的呼吸、借此判断他的情绪是否有什么起伏。
——看来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只是——来人整理好高雪舟的衣物并为他重新盖好被子后并没有离开。
——他还在观察我?呵,有点儿意思……
高雪舟假装在做噩梦。
痛苦的皱皱眉头、扭扭四肢,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细汗后,佯装脱力般又老老实实的躺平,其实是让自己进入了冥想状态。
床边的神秘人不知是否有所收获,终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良久,高雪舟在真正的静谧中缓缓睁开双眼。
此时已经天黑,仆人来过两拨。一拨是负责掌灯的,另一拨则是给他擦洗更换衣服的。
从负责人低声的嘱咐中高雪舟得知,在戌时三刻之前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自己。
高雪舟本可以翻身起床、活动活动筋骨,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一边哼哼唧唧地伸展四肢,一边佯装艰难的坐起上半身靠在软枕上。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在装睡时意识到一个问题:神秘人进屋时,推门关门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仆人们进出时门轴发出的声音不一样!
——这间屋子不是有暗室就是有秘道。
有了这样的推定,他想起身活动进而熟悉环境的打算只能作罢。
——不论这房间里有密室还是暗道,刚才那人或是他的同伙保不齐就躲在里面继续监视我。看来短时间内还不能轻举妄动。但是我也不能总是装睡或是瘫在床上呀,那就只能见景生情、随地大小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段云轩和高将军的关系非同一般,身体又没有变,段云轩的人在怀疑什么呢?难道是燕毓忱的情报不准……
这个猜测冒出来,高雪舟不禁打了个激灵。如果说段云轩和高将军的关系与坊间传闻的正好相反,那他岂不是羊入虎口?
不对不对,如果这俩哥们儿互相看不顺眼,段云轩又为什么把我接到自己家里来呢?听那个什么舍人还有什么家令说话的语气,他们对高将军是很敬畏尊崇的。古代尊卑严苛,他们肯定也不敢假传主人的指令吧?
一顿排除法做下来,高雪舟得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水澜山中怕是有一股不为段云轩掌控的势力在。
高雪舟烦躁的揉乱了一头长发。
——妈的,古代真不是好活的!不说是穿越后多多少少会继承原主的记忆嘛?高将军,你咋一点儿提示都不给我呢?是死的太透彻,还是投胎太急迫?唉,大姐头就比我幸运多了……
短短的半个小时内,高雪舟的脑袋里简直就像开了锅一样。想这想那的又绕回到言紫鹤还有她说的那番话上。
【“跟春六娘来一度峰的路上,我时不时会得到那位千尊巫君给的提示,只不过都是一些不连贯的碎片……”
“跟咱俩魂穿有关?说说看。”
“千尊虽死,但是因为她和一个人在好几世前有过一段缘分,具体细节她没有明示,简单来说就是她欠了那个人一个巨大的人情,到了这一世必须得还了,所以利用我是她的后人这层灵力相通的关系,让我在濒死的瞬间魂穿到这里代表她把这份人情还上。”
高雪舟不明觉厉的点点头,心说,你是她的后人,那我呢?跟我貌似毛关系都没有吧?为啥不让我尘归尘土归土,到这里来受活罪?
不过他也就只敢在心里吐槽,说出来就是一顿劈柴炖肉。
“所以,你、噢不,她要报恩的对象是大齐的皇子?”
“是,但是千尊没有明说是皇帝的哪个儿子。她只是给了我这些像谜语一样的提示词。”
言紫鹤为防忘记,把一段零碎的谶语记在了纸上,她递给高雪舟。
“邪入真龙血、浊欲碎伦常,日夜无颠倒、血竭髓干白骨王座……”
高雪舟是个古诗词爱好者,可言紫鹤记录的这些不仅格律凌乱还前言不搭后语,看得他是一头雾水。
“你确定这些……跟目标人物的姓名有关?”
言紫鹤其实并不能十分确定,但是——“我每次在梦里问她那人的名字时,她回答我的就是这些断断续续的谜语、每次一两句。”
“这几句话我背下来了,等到了什么无修城咱们再想办法证实吧。目标人物是皇子,那任务是?”
“阻止他登基做皇帝。”
“哈?这是报恩还是报仇啊?等等,如果这巫君是得道高人,难不成她的恩人转世到现在竟是个大恶人?”
“十有**。按照修道之人的价值观,阻止他造孽进而向善可能就是最大的回报吧。不论如何,对于咱俩来说,为了不困在这个时空,就得完成任务。”
“对,不论如何、就算还是一死,也不能困在这里,死也得死在自己的时代。”】
高雪舟拉回思绪,脸上露出回忆中言紫鹤的同款表情:坚定、无畏。
——我手上唯一的线索现在还是一团乱麻,段云轩又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先不管它。在此期间我除了恢复体能且不让这里的人怀疑我的真实性以外,就是要搞清楚那件事……
高雪舟在心中盘算着破局之法,表情又恢复成惯常的无表情。
不知不觉中,时间来在了戌时三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