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潇上山除妖的那个晚上，空澈并没有乖乖听话留在姚大娘家里。他只要和春潇分开，心里就会很焦虑，很难安。

春潇，春潇，春潇。

想见春潇，但是春潇说现在不能乱跑。

心脏不舒服，好难过。

躺在地铺上无法入眠，姚小枣已经熟睡，在这寂静的氛围中，身边却冷不丁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年。空澈惊讶，少年就那样直直看着他。

这少年正是白天的姚小棉，而且，空澈知道小棉和他一样都是妖，同类与同类之间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应的。

遇见同类，空澈其实很开心，不过让空澈惊呆了的是，小棉能很好地混迹在人类中间，不像他，只会被人类欺负。

少年夸他的眼睛好看，但也只看了一会儿，少年朝他微微一笑，便推门去了外面。

他不知道少年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少年白天还是个瘸子，晚上双腿就变成正常模样是为了什么，他对此不感兴趣，毕竟，空澈对少年的兴趣远不及对春潇的思念。

空澈希望春潇早点回来，他看不见春潇的时候，总会焦虑甚至狂躁，所以无论春潇去哪里，空澈都会跟着，只要春潇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他内心才会安宁。

空澈终究忍不住了，他悄悄推开门，打算去找春潇。

春潇的气味还没有散去，顺着这令人安心的气味迅速爬上山，穿进黑压压的树林，踩着脚下的泥土，耳边虫鸣声一阵一阵。

空澈越跑越快，而空气中混杂着的另外两个妖怪的气味也越来越浓，几乎都要覆盖了春潇的气味，空澈心中愈发狂躁，忍不住大吼：“春，春啊————”

倏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别嚎了，嚎得我好烦。”

空澈是妖怪，所以在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树林里也能将一切事物看的很清楚，只不过是黑白色而已。

空澈绕过一棵大树，看到了刚才的少年，少年坐在树下，单腿搭在石头上，怀里抱着石头，空澈看到那条腿反向弯折，他来到少年面前，伸手戳了戳，少年只是眉头微蹙，没有说什么。

小棉抓着反向弯折的腿，然后狠狠错位，腿以怪异的姿势更加扭曲，片刻后，腿慢慢固定住了，少年长舒一口气。

空澈明白，是小棉自己砸断自己的腿。

而且，应该不止一次了。

空澈有些好奇，指指小棉的腿：“砸，为什么？这样？”

此时，小棉的眼睛变成了红色，或者说，红色才是小棉本来的瞳色。

小棉没有回答空澈为什么砸断自己腿的这个问题，而是道：“好罕见啊，你是妖，除妖师不仅不杀你，似乎还把你养的很好。”

空澈内心腹诽：不是很好，每次偷偷吃生的，被春发现，春就会敲他脑袋，脑袋会肿包，半天才能消下去。

小棉道：“如今这个世界，高阶妖已经是快灭绝的生物了，他不杀你，或许觉得你有什么研究价值，不要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待在人类身边，只怕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空澈对小棉说的话半懂不懂，但他现在确实轻轻松松就能待在春潇身边，以前都是他自己去捕猎，捕猎还会遭到人类的咒骂和伤害，但是，自从跟上春潇以后，春潇会给他捕猎，他只需要躺着睡大觉，醒来就有喜欢吃的食物，而且春潇也不会咒骂他，也不会伤害他，反而还会夸他吃的好多。

......除了偷吃生肉后额头会被敲出一个痛包。

空澈道：“他，对我好，我喜欢。”

小棉闻言，眼中只是无奈，无奈中又带着一些同情和怜悯：“是么，就是因为对你好一点点，就死心塌地留在他身边么？”

空澈犹豫片刻，点点头。

少年闭目叹气：“不要因为贪恋一时的温暖就迷失方向，除妖师是妖怪的敌人，敌人不杀你，一定是因为你活着比死去对他更有用，那样反而更恐怖，离开除妖师吧。”

忽然，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像远去的脚步声。

小棉眯起眼睛望着声音的方向，慢慢道：“虽然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但还是挺惊讶的。”

小棉又望向空澈：“我怀疑你是来给我送霉运的。”

忽然，小棉似乎察觉到什么，对空澈道：“春潇已经杀掉山顶上的中阶妖了，该下山了。”

空澈望向山顶的方向，他确实感觉另一类的妖气骤然减弱到微乎其微，那春潇马上就要回来了。

空澈很开心，他打算回去乖乖躺好，不能让春潇知道自己悄悄跑出来过。

空澈一路下山，忽然闻到另一个活人的气味，这种气味还夹杂着恐惧。空澈被这恐惧气息吸引，寻着气味追去，看到灌木丛旁边，有一个孩子蜷缩在地，颤声呢喃：“......骗人的吧，小棉哥哥......小棉哥哥怎么可能是妖怪，看肯定，肯定是假冒的，小棉哥哥...已经不在了吗......”

是姚小枣。

姚小枣竟然也出来了吗？

空澈好奇，轻轻走过去蹲下，伸着脖子想看清姚小枣的脸，姚小枣手臂挡着脸依然蜷缩侧躺着，于是空澈在他耳边大声啊啊道：“啊——”

姚小枣骤然原地起跳，当他看向空澈后，更加震惊：“眼睛怎么……妖怪......你是妖怪！”

嗯嗯，我是。

空澈不知道的是，他所处的树林很昏暗，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树梢勉强抵达地面，而他又是妖怪，深蓝的眼珠闪着明晃晃的夜光包着漆黑的大瞳孔，因此在正常人眼中其实是很惊悚的，何况是一个孩童。

姚小枣转身拔腿就跑，空澈直接瞬移在他前方，所以姚小枣意外撞在空澈身上时，恰巧对上空澈那双眼睛。

姚小枣吓得脸色苍白，空澈却渐渐难过。

明明天黑前他们还一起摘枣，姚小枣总是和他热情微笑，还一直说着他们以后就是盆友，虽然他不知道盆友是什么，但是他感觉应该是一种很好的东西。

你不要怕我啊。

空澈急了，用力攥住姚小枣的肩膀，开口道：“盆、盆友。”

空澈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很大，也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把姚小枣的肩膀两侧的肉几乎掐到血液几乎很难流通，而姚小枣浑身发抖，气吞山河般大吼：“妖怪滚啊！”

空澈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手不由自主松开：“啊......”

姚小枣逐渐后退，空澈呆呆地伸手继续靠近，姚小枣迅速在地上捡起石头，瞪大眼睛狠狠砸在空澈额头上。

石头滚落在地，空澈感觉有液体流进一只眼睛。

骤然间，脑内闪过无数画面。

曾经，也是有人拿石头砸他，而且是有好多人，而且是绑起来砸，他的力量被莫名束缚，因此手无寸铁，被好多好多人又打又砸又烧。

他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呼吸困难，眼前眼花缭乱：“不要...不要再打我了......”

眼前是乱七八糟的画面，记忆勾引着记忆，他忽然看见自己身处海岸边，海浪拍岸的声音重现耳边，海岸上的人们反复用石头砸他，抽他，他从歇斯哭吼到沉默不语，最后，他被绑在一个巨石上，人们抬着他，抛向大海，眼前渐渐灰暗，海水灌入口鼻。

然后，反复被淹死，反复复活，再次窒息身亡，再次意识清醒过来，再次窒息而亡，反反复复，永无尽头。

永无尽头......

“喂！你，你怎么......”是姚小枣的声音，空澈渐渐意识回笼，他发现姚小枣竟然没有逃走，而是留了下来。

姚小枣望着他，那眼神很复杂，有困惑也有恐惧，有敌意也有担忧：“你......刚才一直抱头哭，你......”

空澈望着他，一言不发。

姚小枣道：“我刚才，真的很害怕你，你是个妖怪，妖怪会吃人，会把人生吞活剥，可是...你刚才好像看起来很可怜 ，一点都不像会把人生吞活剥的妖怪，我打了你，你都没追过来，就是自己一直抱头哭，我忽然觉得，你好像不是那种可怕的妖怪。”

空澈擦了擦额头的血，发现还在流，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姚小枣从这个角度刚好能借着月光看到空澈鲜红的伤口，还有明晃晃的眼泪。

姚小枣抿了抿嘴唇，神情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了好多，低低道：“对不起。”

他从衣摆上撕下长长的布条，凑近空澈：“你过来点，我先给你包住吧，先回家，回家以后我让妈妈给你弄......”

空澈听懂了意思，把头凑过去，姚小枣包扎好伤口后，忽然开口：“你知道，小棉哥哥在哪里吗？”

小棉吗？就是刚刚的那个人啊，小棉就是妖怪啊。

“小棉哥哥，也许被吃了，而妖怪又冒充小棉哥哥的样子......我真笨。”

姚小枣逐渐哽咽：“我真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棉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妖怪冒充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妈妈，还有夜姐姐，还有大家，都没有发现......”

空澈不知道。

姚小枣捂着脸，渐渐哭了起来：“小棉哥哥是什么时候被冒充的，他是不是已经死掉了，如果我没有悄悄跑出来，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真正的小棉哥哥可能早就不在我们身边了......”

姚小枣蜷缩着哭泣，空澈不明白该怎么做，他忽然想起了春潇。

春潇，春潇，春潇，春潇是怎么做的？

空澈想起来，自己有时候半夜梦见过往的残忍岁月，他被噩梦吓到呼吸发抖时，春潇总会忽然睁开眼睛，然后将他轻轻搂入怀中，一遍一遍抚着他的脑袋和后背，然后用很温和很温和的语气，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比如明天早上吃什么，明天中午吃什么，明天晚上吃什么等等。

看着姚小枣哭到发抖的样子，空澈试探性地弯腰抱住姚小枣，学着记忆里的春潇，一下一下顺着姚小枣的后背，直到姚小枣慢慢止住哭泣。

空澈努力组织语言，纠结了一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冒出一句话：“等天亮，再说，先回。”

姚小枣擦了擦眼泪，喃喃道：“小棉哥哥就像亲哥哥一样，就像夜姐姐一样……你说的对，等天亮了，我，我就去找夜姐姐，让夜姐姐对付那个冒充小棉哥哥的妖怪。”

斜坡上方传下来一个声音：“夜姐姐真的能对付吗？”

是小棉。

黑暗中，少年的红色瞳仁闪着光。

“你猜你能不能活到天亮呢？小枣。”少年歪头一笑。

空澈忽然握住姚小枣的手，少年微微挑眉正欲上前，但顷刻间，空澈和姚小枣便无影无踪。

少年笑了：“妖力是瞬移吗？”

他伸了个懒腰，道：“很有趣的能力呢。”

而这边，空澈始终攥着姚小枣的手，不出片刻便已经回到姚大娘家，姚小枣却脸色苍白：“不能，我不能留这里。”

空澈不解望向他，为什么？

姚小枣惊恐道：“他，他的眼睛变成金色了，他想吃我，我回家的话，万一被妈妈看到了，妈妈可能也会被灭口。”

姚小枣抓住空澈的手：“你带我从另一个方向上山好不好？求你了。”

好，正好去找春潇。

忽然，一只手轻轻搭住空澈的肩膀：“速度很快，不过你的妖力应该不止瞬移这一个，你还会什么？”

姚小枣满是惊恐看着空澈背后，他一把将空澈拽过来后退好几步，少年一下子笑了：“你担心他做什么？他是我的同胞，你应该担心担心你自己。”

少年道：“小枣，其实你要是别跑出来的话，等天亮后我还是那个给你做饭陪你吵架后又一起漫山遍野捉迷藏的好哥哥，可是小枣，你知道了我是妖怪，那你就必须得死了，不过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弟弟，所以就让我吃掉你吧。”

空澈皱眉，抓住姚小枣的手再次瞬移，他每瞬移一次的距离最多一百米，而且距离越远越消耗妖力。

当他即将赶到山顶时，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空澈回头，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竟然只是一根树枝。

他站在风中迷茫地望着手里的树枝，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即向下奔去，他寻着少年的妖气追去，让他震惊的是，妖气中还夹杂着人类的血气。

最终，他找到少年了。

少年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脑袋，是姚小枣的脑袋。

少年身旁还有残肢，空澈浑身逐渐冰凉。

少年微笑道：“我向你展示我的妖力之一了，是幻术，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带姚小枣下山，而姚小枣对你说的话，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我知道他会说什么。”

空澈心里忽然冷静了下来，他努力组织语言，试图表达完整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妖。”

“天亮后，会告诉所有人，你是妖，都会知道的，每一个，都会知道的。”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将姚小枣的脑袋和残骸深深埋进土，然后道：“那我会永远让那位除妖师留在这个村庄的，我保证，他不会活着出去的。”

少年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过来蹲下摸摸空澈的脸，空澈狠狠甩开他的手，少年也不恼，只是淡淡微笑：“妖与妖之间是禁止相残的，这是我们先祖留下的潜规则，我不伤害你，但那位除妖师就不一定了，我再怎么样也是高阶妖怪，杀不死那除妖师，但弄残他也是绰绰有余的。”

“该怎么做，就看你了。”少年说完后便朝屋子的方向走去，空澈因为使用大量妖力而感到疲惫，他靠在树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妖怪，人类，春潇。

妖怪是和他互不干涉的存在，人类是伤害他的存在，春潇是对他很好很好的存在。

他天生无法像其他妖怪那样吃人类，因此被妖怪们驱逐出去，而他又因为自身的妖怪属性而被人类当成怪物，他每一次死而复生，都会给人类带来惊恐，胆子小的人类会因为惊恐远离他，胆子大的人类会因为惊恐攻击他。

但是春潇不怕他，不仅不怕他，还愿意用身体的一部分来治好他的伤疤，也愿意给他捕猎。

自从跟上春潇以后，再也没有为食物发愁过，春潇会给他捕猎的，还会带他混入人类中间，吃好多自己没有吃过的东西。

春潇是很厉害的。

但少年好像更厉害。

空澈一直为此苦恼，他可以选择永远瞒下去，村庄里其他人的生死都不重要，就算他们全部死光也和空澈毫无关系，但是他总是能想起姚小枣的脸。

而且，春潇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后来，空澈亲眼看到春潇布置下了阵法，而少年确确实实被这强大阵法影响到，空澈觉得，好像春潇要更胜一筹。

果然，他还是想要给姚小枣一个交代。

我总觉得是不是有点拖沓了，南乡囚笼原本预计七章结束，现在预计却是要十章结束……

啊，请叫我日更小能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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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乡囚笼（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