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幻情难破(一)

一轮血月高挂长空,寒风呜咽。夜半钟声响起,黄泉客栈的房门禁闭,无尽红烟从客栈的廊道、柱台、房檐、横梁各处丝丝缕缕翻涌出来,烟雾中不断传出吱呀怪叫的声音,随着红烟越来越浓,数千只鬼手像春季生长的枝条一样齐齐冒了出来。

它们有的一半白骨,一半血肉,从手掌蔓延到小臂,还能看见碎肉如同皮屑一样簌簌落下;有的一只手上寄生着无数只小手,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扭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的从手腕处两掌相连,并蒂生长,颜色青黑发紫,还掉落着丝丝缕缕的腥臭黏液,宛若一株红色水潭里生长的深紫色睡莲,它们互相纠缠、交织,随着红雾笼罩住了整个客栈,鬼手的身影也逐渐清晰,奇形怪状的鬼物占据了整个空间。

大堂中央挤满了出来寻欢作乐的恶鬼。几个穿着红色肚兜的婴鬼,脸色白如霜雪,嘴唇青紫,大笑着,露出空洞洞的牙床,他们开心地拍着手掌,正暴力拆卸同伴的肢体,狂乱挥舞着,并唱起了轻快的歌谣:小手如玉藕,头颅似香瓜,腹肉白又软,且把肠来扒。被肢解的婴鬼飞着仅剩的头颅,也跟着唱,笑得东倒西歪。

另一边,一只断头鬼正摇摇晃晃满地找他的脑袋,他的脖颈从前往后被人斩断,独独剩下一层细薄的皮肤拉扯着脑袋悬在背后,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可他自己不知道,胡乱摸索中,刚好摸到了婴鬼的飞头,他急不可耐地装到自己脖子上。

婴鬼觉得好玩,生出红色的血丝连住脖颈,于是一具成年男子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孩童的脑袋,身体摇摇晃晃往前走,脑袋却反着,要去背后婴鬼们戏耍的地方。于是,身体前后用劲,摇摇晃晃,原地徘徊,婴鬼觉得没趣儿,“噗”一下离开断头鬼的躯体,失去脑袋的断头鬼又跌跌撞撞四处找脑袋。

幽字四号房,平安香放在案桌上,无人关照。

古镜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一瞬间变得雪亮干净,人的面容倒映进去显得格外姝丽,平常五分颜色的人在镜中看起来就有十分颜色。

禾宴用挽情丝绑住沈越岚和呼兰钤的手腕,然后再让司徒璟绑住他的手,待绑好,禾宴以口诀催动,红绳表面泛起一抹流光,随即消失不见了。

挽情丝是云曜特意收集的法器,它专门做给相恋的爱侣,两人系上挽情丝,就相当于在彼此的神魂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无论多远都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和情绪,而且在失联的时候,可以通过挽情丝精准找到对方的位置。

随着红线消隐,禾宴、沈越岚和呼兰钤三人神魂相通,沈越岚心里突然涌动起一种甜蜜悸动的感觉,不可能是禾宴的,那就是陷入幻境的呼兰钤了,倒没料到她是为情所困啊。

一想到,禾宴被迫体验这种感觉,她忍不住笑。

“那我就举镜子了,师兄,沈前辈多加小心。”

司徒璟打完招呼,走到一定距离,举起镜子,确保能将两人都照进去。

沈越岚盯着镜子看,只见镜中出现倒映出她和禾宴的样子。禾宴本就长相极为出挑,再经过镜子美化,更是惊艳,蛊惑人心。她不免呼吸一窒,根本无法移开目光,直到镜中那双琥珀色眼睛清凌凌地扫视了她一眼,她才醒过神来。

想想他做的混账事,再美丽的容颜都不顶用。

沈越岚才盯着自己,这是她第二次看到小女孩的脸,第一次是目睹她死亡的时候。

十岁的小女孩,脸颊还是肉嘟嘟的,眉毛弯弯,眼睛如紫葡萄似的又大又圆,十分清亮,鼻子秀气精致,点缀在面容中间,嘴唇上薄下厚,到嘴角微微上翘,不做表情的时候也仿若在微笑,十分讨喜。

似乎与上次有点不一样,轮廓中分明有几分她原身的影子。

再盯着瞧,那面容渐渐从少女变成女人的模样,莹白的鹅蛋脸,眉如新月,目似春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起来很是温和澄澈,这是一张和鬼域毫无关联的脸,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目光渐渐迷蒙,意识飘忽中,神魂如喝醉般奔赴镜中花影。

白鸟城,被连绵起伏的凤凰山环抱,山林耸峙、妖兽横行,城中居民皆善武。

现任白鸟城城主萧仲春为筑基期的武修,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是正室所生,名为萧玉龙,二儿子萧鹿梦为妾室所生,三女儿萧霏儿与萧玉龙同母。

沈越岚坐在小酒楼里,点了几道本地特色菜和二两琥珀酒,听着往来食客聊天,以上信息就是从他们口中总结出来的。

沈越岚现在的身份是某不知名散修,无名无姓,遂决定愉快地使用自己本名。

这时,喧闹的大堂蓦地一静,沈越岚有所感应,转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个穿着富贵的英武青年走进来,他眼睛扫视一圈,随即走向沈越岚坐的桌子,淡定地坐下来。

“大公子怎么来这里了?这个女人跟大公子有什么关系?”

“莫不是大公子的红颜知己?”

“大公子这是换口味了,之前他宠爱的可是尽欢楼妖冶风情的凝香姑娘,这女的虽有几分姿色,相比凝香姑娘还是寡淡了些。”

众人窃窃私语。

沈越岚听完,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男人,打量一番。

“你倒是投的好胎,竟然做了城主府的大公子。”

变成萧天龙的禾宴没有接话,说起正事:“呼兰钤在城主府,和萧鹿梦关系处的不错。”

此时沈越岚用的是她原身的脸,他视若无睹,似乎毫不关心。

“这地方在你们人界真实存在吗?”

沈越岚好奇这是镜魅虚构的地方还是根据呼兰钤的记忆搭建的幻镜。

“嗯,白鸟城位于南部镜麟洲,此洲有十万大山,东中西三部遍分布八大山城,东部有鱼乐城、白鸟城、封狼城,中部有寿阳城、丹阳城、兴阳城,西部有灵安城和大泽,大泽位于人族与妖族的边境,再往西就是妖族的领地。呼兰钤在宗门迟迟无法筑基,便出门历练了一段时间,可能去过白鸟城。”

沈越岚对人界的地理情况听的津津有味,但此刻不是时机,回头出了幻境再找段清泽打听。

“要破幻境,就要找到它的漏洞。既然这个幻境是根据呼兰钤的记忆编织而成,那么她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很重要,其中很可能就藏着破除幻境的关键。你与她关系如何?可知晓她这段经历?”

“门派弟子之间的关系没你想象得那么亲密,除了一起出任务需要合作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独自修行。”

“那就只好近距离接触她了,你的身份倒是便利。至于我的身份,就照这群人说的,是你的新欢吧,如此我们一起行事也不惹人怀疑。”

禾宴听了,觉得事急从权,没什么异议。

城主府,莲花池边。

城主府的莲花长年花开不败,因是城主夫人秦飞琼爱莲,特请有名的阵法师在池中刻下阵法,以灵石运转,充足的灵气供应莲花长盛不衰,只见碧绿的池水上开满了各色莲花,如杏色春衫、鸳鸯羽、大洒锦、最半熏……

清风徐来,莲池便一片轻红摇曳,荷香怡人。

岸边一穿着青衣窄袖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用一柄细长的竹竿挑着茶包欲放到开得最好的莲花芯中,竹竿摇摇晃晃,挂在顶端的茶包也跟着摇晃,就快要放进去的时候,一阵风吹过,男子的手跟着一抖,竹竿向左/倾落,茶包沿着轨迹下坠,竟是功亏一篑。

“哎呦,哪里来的茶包。”

青绿的荷叶之下传来清脆的女声,紧接着如玉藕一般的手臂剥开层层叠叠的莲叶,一红衣女子探出半边身子,她长眉入鬓,一双凤眼明亮有神,嘴唇饱满,两颊嫣红,十分明艳大气,而最动人的是她的气质,骄傲自信,如灼灼烈火,惹人侧目。

湖边的男子见到起身的女子,含笑道歉:“倒是我不好,扰了仙子清欢。”

“鹿梦,你在做什么?”

在池边挑着竹竿的男子正是萧仲春的儿子萧鹿梦,他继承了母亲林远岫的美貌,从小长得粉雕玉琢,待长到及冠之时,已是容色倾城,城中人赞誉,见萧家二公子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似人间姝色。

他莞尔一笑,眉眼温柔:“我见古籍中提到一种制作荷花茶的法子,见猎心喜,便迫不及待过来试试。”

萧鹿梦修为不行,不能似普通修士一般凌波踏水,只能用这样的笨方法。

“如此有趣的雅事,怎么不叫上我?如今叫我碰上,你便甩不开了。”

呼兰钤用灵气推动船只,缓缓靠岸,起身伸出素白如玉的手,邀他上船:“快,上来,我和你一起找开的最好的荷花。”

萧鹿梦极自然地将手放入女子手上,倾身上船,口中却埋怨:“你在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没见得叫我啊。”

“哎,是我疏忽了,还请美人莫怪。”呼兰钤极爽快地应下。

“哼。”

“那就罚我为鹿梦找到一支开的最美、香气最浓的荷花吧。”

呼兰钤与萧鹿梦对坐独舟,两张美好的容颜又嗔又喜,神情动人,竟然使莲花池中千种芙蕖黯然失色。

萧鹿梦刁难:“你错了,这荷花得在日未出时挑将开未开的,再放置一昼夜,于明日清晨摘花取出,再用天然山泉水泡之。”

“哦,这会儿已经是黄昏了,时辰不对便罢了,怎么你开头挑的花也不对?”

呼兰钤调笑他。

少年瓷白的脸蛋浮出薄红,傲娇地转过脸去,只是嘴硬:“我乐意罢了。”

呼兰钤但笑不语,小心地用灵气推动小船,朝着莲叶深深处划去,莲花清幽的香气笼罩着这一片小小空间。

“无妨,虽没有日出,但黄昏过了,便是漫天繁星,待我为你找一朵将放未放的荷花,我们明早一起来取,顺便再放一个,后日又一起取,我们既尝一尝放了一夜的荷花茶,也能喝到放了一昼夜的荷花茶。”

少女的声音清脆婉转,说的话又是如此扣人心弦,萧鹿梦晕晕乎乎的,只顾点头。

“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真是动人啊。”

沈越岚和禾宴隐匿气息躲在一旁围观全程。

“呼兰钤在幻境中留恋不舍,恐怕跟萧鹿梦有关,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禾宴试着回忆,记起一件事情:“一年前门派山脚下的仙城发生了一起凶案,呼兰钤养在仙城的情人被人蓄意虐伤,奄奄一息。

呼兰钤顺着线索找到两个内门弟子,将他们打得半死不活。后面执法堂介入,呼兰钤被罚在后山面壁思过,两个内门弟子养好伤后便被贬到外门。

一年后幽冥鬼域界门开放,霜华真人求情,幽冥地域毕竟是个大机缘,若能走一遭修为必有进益,呼兰钤作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宗门也不愿耽误她的仙途,便让她提前出来了。”

因为呼兰钤是濯月峰一脉的天才弟子,实力不俗,备受关注,此事一发生,当即闹得沸沸扬扬,连他也有所耳闻了。

“她出来没有去找那两个外门弟子的麻烦?”

禾宴摇头:“禁闭不只是限制自由,里面安装了阵法,被关在里面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经受惩罚。呼兰钤一出来就先去养伤,伤好了便跟我们去幽冥鬼域。”

“她在幻境里念念不忘和萧鹿梦相识相念的往事,恐怕那个现实中的萧鹿梦受了重伤,离死不远了。所以,萧鹿梦的事令她很自责,而镜魅利用这一点,编造她和萧鹿梦曾经的美好回忆,使她沉迷其中,暂时忘却伤痛。”

“镜魅代表黄泉客栈,只要她在幻境中许诺愿意永远留下来,就相当于定下契约。”

沈越岚将种种信息联系在一起,推断出黄泉客栈的谋划。

禾宴生性淡漠,不通情事,显然不能共情呼兰钤的选择,沈越岚的分析听起来有几分道理的,便由她做主。

“怎么救她?很简单,把美梦变成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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