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五年,京城,冬,天降大雪,十日不止。
一袭大红色鹤氅,珠翠环绕的明艳少女叉腰堵在宋府门口。
宋府却大门紧闭。
少女身边的两个小丫鬟一个撑着伞,另一个揣着兔毛暖耳和手炉。
她们身后站着五个大汉,正合力抬着一根粗壮的木桩。
楚妤初原本是准备把宋府大门砸开的,但在一阵恍惚过去后,她惊讶的睁大眼睛。
“小姐!”一旁撑着伞的丫鬟清辞愤懑道:“宋公子这回真的太过分了。”
妤初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瞬间酸痛的感觉让她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重生了!重生回了在宋府前向宋相如讨要解释的这一天,一切噩梦的开始。
前世妤初这趟是奔着捉奸来的。
宋相如说是来京城谈生意,但人却往青楼跑,妤初可没受过这种气。
妤初原本是准备了礼物悄悄跟着他来到京城,想给宋相如生辰快到了给他个惊喜。没想到他号称是谈生意的马车一路转了几转,竟然来到了青楼门口。
看到眼前这幕,楚妤初娇俏的眉毛拧成麻花,气得直接砸碎了手中的茶盏。
这茶盏是上好的汝窑,天下最好的陶瓷师傅一年只做了这一对,釉面莹润如玉,杯底刻了两人的名字,千金难求,是妤初精心为宋相如准备的礼物。
但冷静下后,妤初思索出这件事情的几分不对劲。她堂堂楚府千金,楚州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她眸若秋水面若桃花,哪怕最挑剔的诗人也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她富有文采,喜欢念书,最新的话本子和八卦故事她都如数家珍。她热爱生活,不论老牌的珠宝店还是新开的制衣坊都奉她为座上宾。
她这么要美貌有美貌,要才情有才情,提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女子,宋相如难不成脑子坏掉了?要去喜欢别的女人?
她叉腰堵在宋相如的府宅门口,决心找他问个明白。这个府宅是宋相如自己在京城置办的别院,府宅中并无家族长辈。
月白去敲门时,宋府中却无一人应答。
这可就奇怪了,妤初分明看到宋相如乘坐的马车前脚刚进去。
她冷冷一笑:“这狗男人是心虚到不敢见人,还是怕我打扰了他们的好事?月白你们几个轮换着敲门,不要停。就敲到他开门为止。”
咚咚咚
咚咚咚
敲了一盏茶的功夫或者更久些,终于有个小厮把拉开一条细细的缝。
“宋公子吩咐了不见任何人,姑娘请回吧。”小厮的声音细若蚊蚋,他答完就又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这个行为和说辞在妤初看来就是心虚无疑了。谁好端端的会在家里还不敢应门,而且出来个人回话还畏畏缩缩的?
更巧合的是,小厮话音未落,一顶带着浓香的艳紫色软轿从楚妤初身边经过,从侧门被抬进宋府去了。
那分明是一顶青楼女子才会坐的轿子。
如果宋相如的目的是想让妤初生气的话,那他做的显然太成功。
妤初现在各种想法在脑子里气得横冲直撞,脑仁简直要爆炸了!
一旁的清辞又惊又气道:“小姐对他这么好,宋公子是个男人就应该把话讲清楚!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小姐做什么!”
月白心疼地安慰道:“宋公子虽然不识趣,但济州有的是大好男儿,青年才俊追求您。小姐您别气坏身子。”
现在可不止是情情爱爱的事儿,而是楚大小姐的面子问题了!宋相白他攀上高枝还想软饭硬吃,他怎么敢的啊!
妤初脾气上来了,当即命令人把门砸开,让宋相如滚出来给个解释。
她命令肩扛粗木的汉子用力砸门,又找了几个嗓门大的婆子在宋府门口高喊:“缩头乌龟,绿毛王八,快点出来!”
呼喊声吸引了许多过路人,宋府门口砰砰的砸门声和婆子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妤初小腰一掐,吃着月白喂的切好的甜瓜和秋月梨,等宋相白出来乖乖认错。
可惜当时的她低估了宋相白的野心。
妤初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心平气和地吩咐说:“把后面扛着木头的那些人给些银子打发了,散了吧。”
清辞不解地说:“小姐您金枝玉叶,宋公子不过是商贾家的庶子,他怎么敢这么轻慢您!咱们就这么放过他吗?”
“现在回济州,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楚妤初冷静地说道。
上一世把宋府大门砸开后,楚妤初怒气冲冲地带人闯入宋府。想着把宋相如和软轿里的狐狸精绑起来打一顿。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宋府里并没有寻欢作乐的狎昵声,反而庄严肃穆。大门里面的院子很深,四处有披甲持锐的侍卫在巡逻。
她们一进府就都被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五花大版地绑起来。闪着寒光的刀架在了每个不速之客的脖子上。进来的大门也被重新严实地合上。
她看到深受宋相如信任的王老管家来到前院查看动静。
老管家看看被绑得像粽子一样严实但眼熟的闯入者,又看看等候命令准备对闯入者格杀勿论的侍卫,非常头痛。他对虎视眈眈的侍卫吩咐道:
“先把刀放下来,这些人等王爷忙完统一处理。”
宋相如不仅绿她,还绑她把刀抵在她脖子上!妤初自幼养尊处优,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散乱的发鬓让她添得几分楚楚可怜,但紧接着的喊骂声却没有因此少半分气势:
“宋相如你这个狗东西!自己私通还要杀人灭口!以后一辈子都当绿王八———!”
绿王八这三个字的回音在幽深的院子里回荡了很久。
“楚小姐,得罪了。”王管家看起来头更痛了。
妤初被一块软布严严实实独住嘴。其他人被关进柴房,楚妤初被单独关进院子深处的一个卧房里。
楚妤初观察着这个囚禁她的屋子。这是一个三进式的套间,外间设书案茶席,中为更衣处,屏风后是最内处的卧塌。
墙上挂着一柄未开刃的礼仪佩剑,地上铺着瑞兽纹剪绒毯。房间布置虽然简约,但用的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楚妤初心里感叹,看来这几年的经商让狗男人赚了不少银子。
蓦地,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外间的紫檀屏风上竟然纹着龙纹!大胤朝等级森严,服饰饮食严格受礼法约束,龙纹是只有皇族才能用的图案。
宋相如出身商贾家不懂礼仪,庶子乍富,私用龙纹传出去可是要诛九族的罪名。妤初眼睛一亮,带着几分天真的觉得自己抓住了宋相如的把柄,多了几分与他商谈的底气。
在安静到连下人脚步声都听不见的宋府里,妤初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有人在交谈。
其中有一道音调分外耳熟,绝对是宋相如那厮说话的声音。
难道这个狗男人没有在偷女人?妤初心中狐疑。耳朵贴着墙又凑近了几分。
“殿下,大雪纷飞十日不止。太子派去纯安和承德两县开放粮仓、救济灾民的何主事被三皇子党举报掺糠秕、减升斗,贪污赈灾款高达白银四千两。圣上震怒,要彻查。太子连夜密会了禁军副统领,三皇子那边也与几位将军往来密切。”
“父皇身体每况愈下,他们这是等不及了。”宋相如手指轻扣桌面。
“殿下,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第一道声音压得更低。
接着她听到隔壁屋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小厮进去禀报了刚刚楚妤初的英勇事迹。
屋里安静了几秒。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殿下是要成大事的人。现在局势危急,三皇子那边又紧盯着您。殿下隐姓埋名了这么久,念在臣等誓死追随,还请您万万不要因一个女子破坏了您的大计!”
她听到宋相如的声音冷静又陌生,好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冷淡地说:“就按张阁老说的去办。”
这句话如惊雷在楚妤初的耳朵里炸响,她脸颊上霎时没了血色。
我这是要被灭口了?她被绑得有些缺氧的脑瓜里迷迷糊糊地想。
她本来就被一团布塞着嘴,又惊又气之下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晕倒前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深深的念头:
这宋相如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当妤初在铺着鹅绒软垫的湘妃竹塌上悠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堵在她嘴里的软布已经被取走,双手被解开了绳子,被大雪淋湿的衣服也被换成了舒服软和的云锦。
妤初的竹塌边围着一个脸生的小丫鬟,见她醒来很是开心道:“殿下,姑娘醒了。”
宋相如坐在书案前,半张脸隐在烛火的阴影里,手持狼毫笔在摊开的公文上勾画。
妤初看着他冷淡的脸,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怯生生地发誓说自己会守口如瓶,要与他共进退。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宋相如眉目如画,他指尖轻叩书案,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声音低缓,却字字带钩:
“原来初初都听见了。”
妤初看到他的反应,知道宋相如舍不得杀自己,笑吟吟地凑过去:
“对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我的殿下。对了,祖母下周生辰我打算回济州去为她贺寿你要不要一起?”
”雪深及膝,官道难行。州界处有流民烧杀抢掠,而且魔界封印松动,近期有魔族活动的身影。”宋相如一连给出几个拒绝的理由。
“宋相如,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怕我泄密?”烛光下楚妤初的眼睛黑白分明。
宋相如修长的手指停在楚妤初唇间,定定地看着她,
“能留住你一命已是万幸,初初。好生在宋府住下吧。”
他肩负着母妃的遗愿和誓死追随的手下,他赌不起。
夜渐深了,烛火将他孤清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山河图上,和画卷中的万里江山融为一体。
*
“小姐,马车和行李都准备好了。”
清辞清脆的声音让沉浸在记忆里的妤初回过神来。
帝王固然很难以单纯的对错好坏去评定。
可是后来,情同姐妹的清辞月白被侧妃争宠杀害,远在济州家乡的祖母中毒身亡不能探望,魔族入侵济州后父母抗魔身亡,自己却被困宋府无能为力。向宋相如求助?别开玩笑了,他忙于争夺皇位甚至自顾不暇,哪里有额外精力打理后宅之事。
一回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她的心脏就像被铁钳绞紧,呼吸变得短促而艰难,妤初颤抖着捂住胸口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重活一世,楚妤初不想与宋相如有任何纠缠。
山有山脉,水有水道。
他固然有他的胸怀天下,她亦有自己要守护的家人。
再也不见,这个曾经埋葬了她天真与泪水的地方。
妤初擦干眼泪,踏上回济州的路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