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难行,天地间只留下一片苍茫的白,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马车里点着安神香,妤初揉着微微刺痛的太阳穴,前世零散的记忆在马车轱轮的颠簸中逐渐清晰,恍惚中,她似乎做了个梦,又回到了上一世被宋相如软禁在宋府的时候。
那时候她满心是不被爱人信任的娇蛮,发誓绝不主动和宋相如说一句话。
宋府里,宋相如每天在书房里批阅文件,楚妤初就在一旁的小榻上吃着栗子酥看话本。
宋相如故意板着脸问:“谁把我放桌子上的栗子酥吃了?”
她不满地嗔道:“不就是几块点心,你这人真是鼎鼎小气!”
宋相如忽然低头,在她气鼓鼓的嘴唇上偷亲一口,低笑道:“那家点心店我买下来了,你想吃的话随时都有。”
他舍不得杀了妤初,又不想放了她。
小桃是楚妤初昏迷那天一睁眼看到的丫鬟,这几天一直在伺候她的饮食起居,活泼伶俐,一对酒窝特别可爱。
但妤初还是很想念月白和清辞。不知道她们在宋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她终于忍不住与宋相如主动搭了话:
“宋相如,我想要清辞和月白回我身边伺候。”
宋相如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为难。
原来那日为了不损害皇子的威严,给手下卖命的重臣交代,清辞主动换上妤初的裙子首饰,替她死了。
妤初张了张嘴,干哑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只感觉胸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生疼。
又过几日圣旨到了,宋相如因为赈灾有功,被圣上认回为七殿下,封为相王。娶张阁老的孙女为侧王妃,一月内完婚。
张阁老就是那日提议要杀掉妤初以绝后患的老臣,他口口声声说着些大义凛然的话,原来都是为了帮自己的孙女嫁给宋相如铺路。活泼伶俐的清辞,竟然因此丧命,多荒谬!
“初初,等我成功了,我要以天下为聘,用最风光的婚礼迎娶你。”宋相如曾经许诺的声音如缥缈的风,格外遥远。
大婚当日,宋府中张灯结彩,喜庆的丝竹声传入宋府的每个角落,好像告示着所有人,宋府要有女主人了。
月白紧紧关上门窗。恨不得帮楚妤初捂住耳朵,挡住那些流言蜚语。她希望小姐不为这些烦心事难过。
宋相如娶了逼死清辞的罪魁祸首。
而自己被囚禁在王府里只能像只鸟雀,有昂贵的珠宝衣裳和精致的点心,偶尔被来了兴致的主人逗一逗。她只能依赖他而活,顺从他的一切决定和安排。楚妤初对此感到无比厌烦。
她是济州府鲜活又明媚的荆棘花。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而活。
天黑了,宋相如穿着喜服来看她。他步履间有几分醉态,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他轻吻着楚妤初的发稍许诺:“初初,这只是缓兵之计,我不会碰她,但我不能辜负那些信任我誓死追随我的人。再等等我,好不好。”
妤初别过头,不回答,只是在他走后仔细洗了三遍头发。
她愈发沉默寡欲,只喜欢托腮对着窗外的画眉鸟发呆。月白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她鲜活的生命力正在王府里快速枯萎。
“小姐不好了,老夫人中了蛊毒,去世了!”月白一脸焦急:“魔族主动承认这是他们的手笔!民间流传着魔族要从魔界卷土重来,第一个要攻打的就是济州!”
楚妤初苍白的脸因焦急而泛红。她被软禁了一个多月,猛然听到外界的消息有种恍若隔世的无助。自从张侧妃嫁进来后,妤初住的客房门前守了一排侍卫美名保护她的安全。妤初让月白去把宋相如喊过来,她要回济州,要回家!
可是从一大早等到下午,妤初也不见月白回来的身影。王老管家跟着宋相如出门了,她在府中没有别的认识的人,纵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独自寻找。
妤初越靠近前院越听到清脆的杖责声。
前院中央本该给宋相如送信的月白被绑起来按住,行刑婆子手中的板子正高高举起。月白背上被打的血肉模糊,她的惨叫声已经渐渐弱下去,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喘息。
旁边屋檐下坐着正喝茶的张侧妃和一众丫鬟婆子。
张侧妃打量着这个被自己夫君藏娇的女人:她眉似远山含黛,眼若星辰流转,稠丽的脸在阳光下比光更明媚。张侧妃感叹道:
“果然是个美人。”
“这丫鬟鬼鬼祟祟往府外跑,疑似奸细通敌,杖毙以儆效尤。”张侧妃抚着身边的九凤曲柄伞,缓缓说道:“想来楚姑娘也是被刁奴蒙蔽。念你是初次,本王妃这回可以免了你的罪,但下回可就没这么好办了。”
妤初气得浑身颤抖。月白怎么可能是反贼?她明明是冤枉的,张侧妃是故意在借题发挥!
妤初苦苦哀求正在行刑的婆子停手。可这里是相王府,侧王妃是这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寄住之人。谁会听她的指令与侧王妃作对呢?
她只能眼睁睁看到月白的双目再无焦距,惨死在自己眼前。妤初整整几夜睡不着觉,一合上眼,脑海里就会出现活活被杖毙的月白和清辞。
那时候皇位竞争白热化,七皇子已经几天没回府了。
宋相如在那晚半夜赶回来,亲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初初是自己在权利场里不被丈量的真心,请初初不要让自己为难,让初初再忍忍。
但楚妤初却只觉得恶心。忍?她从被软禁宋府后就一直听这个字,听到发腻!
宋相如堂堂七皇子,许多事情只要他想,他定然比妤初更清楚。但在江山天下前,美人的委屈与心碎渺小若浮游一叹。
三日后,老皇帝驾崩,夺嫡的赢家是七皇子宋相如,现在要称呼他为宋明帝了。
同日传来济州被魔族攻打,济州州府夫妇抗魔身亡的消息。
楚妤初好想回家,可是现在的她无家可归。紫金宫是宋相如的家,所有人都在庆祝新帝登基,她只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她哀求宋相如,现在天下已定,自己对他造不成任何危害。妤初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想求他放自己离开。
年轻的少年帝王沉默了一阵,暗黑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庄重道:
“我会和你成亲,初初,以后我是你的家人。”
他语气温柔,给妤初的感觉却比寒冰更刺骨。清辞月白的惨死,跋扈张侧妃的刁难,回不去的祖母葬礼,没见到最后一面的父母。这些人于宋相如或许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符名字,但对楚妤初来说这是一道道刻骨铭心的深沟,她放不下也不可能忘记。
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八,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好日子,宜嫁娶,迎凤仪。
妤初不想再与宋相如有任何牵扯。更不想嫁给他。
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怕她伤害自己。可人一旦有了求死的决心没人拦得住。
我是我母亲野蛮的女儿,生而就带着自由的血液。
妤初脖子上有块玉坠是出生时就攥手里带着的,家里人一直视作祥瑞。成亲前夜,楚妤初看着满目的大红与囍,选择吞玉自戕。
呼吸不畅的咳嗽声引来了丫鬟,紧接着她听到宋相如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如果可以,她要将掌握人生的力量把握在自己手里。
蓦地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周围的空气好像静止下来,妤初看到一道强劲耀眼的白光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力爆炸开,眼前的一切墙楼玉宇瞬间化为乌有,而她的玉坠发出柔和的光将她包裹住。
有一道叹息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
“人界劫数已至,仙缘尽散……想活下去,就变强吧。”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妤初陷入昏迷。
*
雪厚车马难行,本来想赶回去给祖母祝寿,计划三天的路程,走了足足十日。
原来天真明媚的小姐在去宋府捉奸后郁郁寡欢,一连着几日都昏昏欲睡没有精神,餐食也没吃几口。清辞和月白担心小姐是被渣男气坏了身子。小姐冒着大雪也要赶路给宋相如过生辰,得到的却是渣男的背叛。两个小丫鬟心里着急得紧,生怕小姐想不开,积郁成疾。
宋相如出轨在先,就算真把宋府砸了也是那渣男理亏,可怜的小姐!心地就是太善良。
“小姐。”清辞挤挤眼睛:“奴婢知道有家白马会馆,里面什么样的帅气男子都有。”
“清辞!不许带坏小姐!”月白试图忍了一下,发现忍无可无。
“月白,不要整天板着脸嘛。”清辞哈哈大笑,想捏捏她的脸,被月白一手拍开。
月白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真是无趣,清辞摸了摸鼻子。
看到前世为自己而死的丫鬟现在在面前生活灵动的嘻笑打闹,楚妤初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是她的错!前一世她太过天真!太相信男人所谓的感情!如果她早早看破,要么逃跑鱼死网破!要么加入政局翻云覆雨!而不是在府里不谙世事,任人鱼肉!清辞和白月自幼与她长大,情同姐妹!在那吃人的后宅里皆为了保护她丧命!死得何其冤枉!
月白觉得这回从京城回来的小姐不太一样了。从前小姐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现在的小姐退去了几分稚气,浓如墨的眉眼气质叫人不敢忽视。
“月白。”妤初突然叫她,月白一愣,连忙收回视线,暗骂自己怎么能注视着小姐分神。
“清辞。”妤初接着说道:“你们俩自幼伴我长大,情谊上与我亲人无异,有些事情我一定要与你们说清楚,你们自己来做选择。”她拉过两个小丫鬟的手说道:“这趟回家会很危险。因为如今魔族地界的封印松动,随时可能霍乱济州。宋相如的身份也不简单,我这么折他颜面,他未必会善罢甘休。”
“即将到来的危险很多,我可能自身难保。你们如果有了如意的郎君,或者更好的出路,我会给你们一笔安身钱,打发你们出府。”妤初神色认真地说道。
“小姐!”清辞噗通跪下:“楚府对奴婢恩重如山,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奴婢也跟着小姐走!”
月白也着急起来:“小姐您莫要折煞奴婢了。小姐平日对奴婢这么好,若是面对危险就丢下小姐,奴婢万万做不到!您就莫赶奴婢们走了!”
妤初定定地看着她们,难得有这样的忠心。情与义,忠与孝,不止是约束君子的美德,它一样在女子身上闪闪发光。
卷入战争与权力的斗争场,是“弱女子”又如何!
车窗外大雪纷飞,妤初挑开半帘车帘,济州城墙在她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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