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西荫山庄,瞧见青石雕刻而成的芙蓉影屏,我便心生困惑,南疆地域同华京大不相同,怎会有芙蓉。而今想来,被涂抹损毁的落款处,应是贺修二字。”
桑灵所言,令楚宣目中微光一闪,那日他还夸赞过石屏镟镂精巧,别致非凡,却未发觉其中端倪。
“后来,误打误撞走至唐姑娘西院的书房,从窄小门洞处瞧见同华京地貌相似的山水墨画那刻起,我便断定你藏着秘密。”
桑灵目光如炬,直直望入唐霜霜泛起涟漪的双眸,瞧见她目中困惑,直言不讳,
“真正的唐霜霜,从未到过华京。”
四年后,书中女主带着南疆珍宝前往凤城议和,那是她首次踏入华京。自那后,为了两国黎民百姓的安稳和乐,唐霜霜再未离开那片土地。
“你同她相识?”
唐婉眸中惊异,连忙追问,桑灵并未应答,继续被打断之言,
“那时,我虽心中疑惑,但仍坚信唐姑娘高风亮节,蕙质兰心,绝不可能同南疆二十多起孩童丢失案扯上关联。”
“直至尤乌族薛老夫子的孙儿失踪,印证了掳走孩童之人能及时知晓来往南疆众人的生辰。”
桑灵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从那时起,即使再不愿相信,我心中也不受控地对主持南疆祭祀大礼的圣使起了疑心。”
“圣使在南疆地位至高无上,是神明在凡间的使徒。你以主持祭祀大礼为由,轻而易举可从掌管户籍与往来文书的官员手中,得到南疆众人的生辰讯信。”
“可以得到生辰讯信之人,又岂止我一人?”
唐霜霜嗤笑,对桑灵的推测嗤之以鼻。
“是,所以我那时仍认为唐姑娘琼枝玉树,断不可为掳走孩童的歹人。直至…”
桑灵逼近一步,直视唐霜霜的双眸,嗓音凉寒,
“直至撞见玉儿姑娘端着赐福礼上的侍女服,我才敢断定,你同南疆诸多孩童失踪之事脱不了干系。”
她眸中怒意骤起,秀眉攒成一团,
“在钱府百日婴孩的赐福礼上,所谓的赐福圣水不过是掺有无色无味的迷药。趁着众人的目光被五光十色的焰火夺走,你命令婢女绮婷掳走陷入昏迷不哭不闹的婴孩,藏于宴台南侧枝叶繁茂的大树,躲避众人搜寻,待大家放弃寻找再悄悄转移。”
“如此费心竭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婴孩,唐姑娘只是想将南疆孩童失踪案推给鬼神之说,撇清自己的嫌疑罢了。”
唐霜霜苦笑一声,神色麻木地点了点头,
“我挖空心思,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桑姑娘猜了个透。”
“我极喜爱小孩子的,那小家伙着实可爱,可…”
谈及此,她木然的眸光倏地阴狠,“可同贺郎比,一切皆微不足道。”
“你掳走如此多至阳之月的孩童,只为了用他们的血给贺修续命吧。”
瞧见贺修唇角干涸的血渍时,桑灵已想透一切,她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桑姑娘明明什么都知晓,还要同我交换秘密。”
桑灵目中皆是对无辜生命逝去的惋惜,唐霜霜却不以为意,面上只余得意,
“多亏了他们,贺郎才多活了七年。”
她目中痴狂,伸手缓缓抚触水晶棺木中男子的面颊,轻柔地拭去他唇角的血渍,低声呢喃:
“贺郎,没了宋言亦无关系,今后我定能寻到真正至纯至善之人为你换命。”
令后?还会有今后…
桑灵娥眉紧蹙,努力抑制住胸中波涛涌起的怒意,用尽量平和的语气点明事实,
“唐霜霜,不…应该称你为唐婉。贺修早就死了,七年前便死了。”
唐婉始终不愿承认的真相,被桑灵无情地道破。她眸底一片猩红,走火入魔般疯疯癫癫大呼大唤起来,
“不,你撒谎,贺郎还活着,他还活着!你瞧,他如当年一般眉清目朗。”
“我的贺郎,不可能就这么弃我而去,他还活着!”
她歇斯底里争辩,越说嗓音越哑,到最后只余绝望的呢喃,“他不可能死的,他一定还活着…我要去再找几个孩童给他续命。”
见眼前人依旧执迷不悟,桑灵厉呵出声:
“唐婉,贺修之所以尸骨不腐,是因这冰寒至极的水晶棺木!那些无辜孩童的心头血,不过是妖书上诱人堕入歧途的妄言罢了。”
她的话并未唤回唐婉的神智,面前人浑浑噩噩,目中一片痴迷,不停唤着棺木内的男子。
知晓劝言无用,桑灵只得用话激她,
“唐婉,贺修如何断气的你忘了吗?你果真是表面痴情,实则连他如何逝去的都忘了!”
此话一出,果然触及唐婉逆鳞,她目中癫狂更甚,尖声怒唤,
“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爱贺郎!我当然知晓他如何离我而去!”
言毕,唐霜霜倏地滞住,过往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她如同被抽走所有气力,眼神空洞地跌坐在地,
“贺郎…贺郎他,七年前便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唐霜霜的泪水顷刻润湿整个面颊。她眶目赤红,嗓音嘶哑发颤,
“当年我同贺郎情投意合,父亲却无论如何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非要将我嫁给嗜酒成性的南岭王世子。”
谈及此,唐婉目中的苦痛叠加上一层怨恨,
“他根本不在乎我嫁过去是否幸福,只在乎他相国之位稳不稳。”
“于是我逃了婚,同贺郎寻个谁也不认识的村落隐居。可父亲与冯家根本不愿放过我们,派出许多人马抓捕。逃亡的路上,贺郎自始至终护着我,自己却受了一身伤。”
唐婉眉目温柔,将所有目光投于棺木中的贺修。她小心翼翼摩挲他的面庞,沿着深邃的眸眼一点点描绘,似是想及什么,唇角挂上一抹笑意。
“后来,逃入雾霭山被师父所救,我们才终于安稳下来,不用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师父教我蛊术,还特意腾出一间房给贺郎作画,对我们极好。”
“可…好景不长。”
她面上的微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楚,“三年后,贺郎逃亡路上受得旧伤复发,久治难愈,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我们受了那么多苦,却只换来短短三年光阴。我只想同他白头偕老而已,老天为何就是不许!”
唐霜霜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洞中久滞不去,桑灵不知不觉眸底泛红,有了泪意,平复情绪后才颤声问道:
“唐姑娘,你提及的师父可是唐千柔?”
唐千柔是女主唐霜霜的母亲,最受南疆族人崇敬的圣使。若是,那唐婉定然知晓书中女主的去向。
“是。”唐霜霜眸中染上疑惑,“你为何会知晓我师父?”
“她去往了何处?”得到确定应答,桑灵眸光涌动,连忙追问。
“她?”谈及此人,唐霜霜倏地嗤笑出声,尖锐刺耳的笑声在洞中徘徊许久才停歇,
“她待我极好,却不许我用换血改命的蛊术替贺郎治病。”
“贺郎明明能治好,她却始终不愿将此蛊传授于我,还说我丧心病狂,说我被邪术蛊惑,罚我在圣树前跪了整整一夜!”
谈及此,唐婉目中愈加癫狂,面容因恨意狰狞起来,
“若不是在圣树前罚跪,我怎会连贺郎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都是她!全是因为她!”她双眸淬满愤恨,血丝遍布,“不是她,贺郎根本不会死。”
“所以你杀了她?”
七年前,圣树被雷劈而烧毁,唐千柔亦在当夜离奇失踪,怎会有如此巧之事。
对于桑灵的质问,唐霜霜放肆大笑,面上一片畅快,“她同那圣树,一起被我烧成了灰。”
闻言,洞中三人皆惊愣在地,未想到唐婉竟是如此心肠恶毒,手段残忍之人。
“那她的女儿呢?你盗用姓名之人,去了何处?”
桑灵越急于知晓,唐霜霜越不着急。她抬眸仔仔细细将桑灵从头至脚打量了个遍,才轻启薄唇,
“你们三人千里迢迢赶来南疆,便是为了寻师妹的踪迹吧。”
言罢,她又神态自若地瞧向楚宣,
“哦,不对,还有楚凝。”
“家妹真的去了阳溪谷?她一月前产下的男胎是不是…”
听闻唐婉提及楚凝,楚宣连忙发问,想到落地便夭折的外甥,又痛苦万分,不忍说完。唐霜霜唇角却浮起得意的笑,不假思索应答,
“是。”
虽说扼杀婴孩于襁褓,她内心无一丝一毫的愧疚。提及楚凝,她却一片惋惜,
“瞧见她一如瞧见曾经的自己,喜爱无拘无束,不受束缚逃了婚。可她又不似我,我只愿得贺郎一人,她却背负家仇又忧国忧民,说是要寻到乌思舫主,推翻华京新帝的暴政。”
唐霜霜目中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艳羡,
“失去孩儿她伤心欲绝,短短一月便收拾好情绪。她心中怀着家国大义,离开了南疆。而我…”
她自顾自地低语,嗓音愈加孤寂,
“而我,永远永远,困在了这瘴气弥漫的雾霭山中。”
抬眸瞧了眼贺修,唐霜霜眸中的孤寂随即被坚定取代,
“贺郎,我一定会寻到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来换你的命。我同你,一辈子相守在雾霭山中。”
桑灵目中惊愕,她未想到规劝许久,唐婉竟还一意孤行。
“桑姑娘,你不是想知晓师妹的踪迹吗?”唐霜霜缓缓逼近,直视桑灵的双眸,目中气势骇人,
“不要多管闲事立即离开南疆,我便告知你。”
洞中一阵静寂,桑灵能清晰听闻自己呼吸的声音。放过唐婉,她便能知晓书中女主的踪迹,但唐婉定会继续害人,而后还有许多婴孩死于非命。
为了天下众生,她必须寻到女主踪迹。为了南疆孩童的安宁,她又不得不阻止唐霜霜继续作恶。
桑灵眉目紧皱,目中一片挣扎,踌躇许久才颤着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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