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中的少年眸中一片淡然,似是未感受到狭窄走廊内的微妙气氛,诉出令状况更糟糕的话,
“灵儿姐姐,你的盖褥我可否留下?”
闻言,宋言亦与戚冬的目光双双落在裴逸腿上的薄被,再不可思议地望向桑灵。
桑灵将一半身子缩回舱房,头垂得极低,不敢直视二人的目光。她悔恨万分,追悔莫及,羞愧难当…
早知如此,她方才说什么都不该给大反派盖腿!
此时此刻,桑灵对裴逸本就不多的同情心彻底消失殆尽,她清清嗓义正言辞,
“裴公子,要不,你还是…”
将被子还给我~
桑灵的话未说完便被裴逸打断,少年嗓音温和,婉转动听:
“我就知灵儿姐姐待我好,不忍要回,那我先回房歇息。”
离开时他不仅目中含笑,还颇为知礼地颔首致谢。桑灵抠着门框的手,越收越紧,一紧再紧…
“哦,对了。”明明已进入舱房,少年又想起什么非要退回补充,
“戚姑娘,麻烦将热茶留给灵儿姐姐。方才怕我受寒,她将屋中热茶都倒给了我。”
怕他受寒…
此言一出,两双不可思议的眸子变成了气愤埋怨。宋言亦气呼呼地回房关了门,戚冬重重地将茶壶置于案几,头也不回地离开。
桑灵瞧着恢复寂静的走廊,眉目愁苦,杵在那叹了无数口气。
裴逸啊裴逸,她果真小看了他。
船只漂泊在琼海之上,行至哭魂岛还需十日。海上夜凉风寒,薄薄的仓木根本抵挡不了空气中的湿冷。
瞧着案几上的热茶,本就气不顺的桑灵倒了好几杯。咕噜咕噜灌入,温热沁入心脾,却未带来暖意,想及自己着了裴逸的道,她便一肚子气。
按书中所述,裴逸志在争权夺位,这几年均忙于暗中培养兵士。她于野心勃勃的他而言只是累赘,相遇大可装作不相识。而今他不仅主动相认,还频频挑拨离间,意欲何为?
桑灵想得入了神,茶水自杯中溢出亦未发觉。直至指尖触及一片湿润,才慌忙回神。她起身去取帕子,却觉天旋地转。
周遭物件纷纷坠落,茶杯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她迅速抓住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子。
海水拍打船板的巨大撞击声不时传来,舱外一片喧闹。细支短节的窗柩抵挡不了呼啸的海风,哐地一声裂开。如墨的青丝在风中缠绕飘荡,干扰了桑灵的视线,她在一片模糊中跌跌撞撞走出了舱房。
“不好了,不好了!起风了,快放下帆!”
船夫高亢的叫喊声传来,间杂七七八八的恐惧惊嚎。桑灵本想去寻宋言亦,却听闻甲板上一男子大声粗吼,
“轮椅中的这位公子要掉到海里了!谁来救救他!”
坐在轮椅的公子…难道是裴逸?他不是回舱房歇息了吗,怎会出现在甲板上。
来不及细想,桑灵扶着船木,左摇右摆,费了好大功夫才攀上甲板。
甲板此刻一片狼藉,形形色色的物件被扑上来的海水冲得七零八落。船帆高高矗立在那,被强烈的海风吹得胀鼓鼓,几欲破裂,多个壮汉不停拽着帆索却一寸未降。
“裴逸...”
果真是他。
裴逸坐在轮椅中,整个人卡在船头诸多木桶间无力挣脱。他全身被海水浸湿,衣料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更显单薄瘦弱。
船只在海浪中剧烈摇摆,木桶不断落入海水,他的身体被裹挟,同身旁木桶般摇摇欲坠,极度危险。要不是他双手紧紧抠着船沿,早就掉入海中。
如若是寻常人,怎会被几个小小木桶桎梏,可他双腿有疾,使不上力,孤身一人在海风中被肆意凌/虐,无力挣扎。
“裴逸!”
桑灵的呼唤,引得裴逸侧目。原本黯淡消沉的眸子,倏地映出光亮,充斥惊喜与祈盼,
“阿姊!”
“你抓紧,莫要乱动。”
甲板上的船工忙于将帆放下,无暇顾及裴逸的生死。桑灵无人可求,只得冒着危险,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
海风过大,掀起巨浪。船只在海浪中左摇右摆,桑灵紧紧抓着船杆,却跌倒在地,手臂划出几道血口。
“阿姊,太危险了,别过来。”
对于裴逸的劝言,桑灵只是淡然一笑。她无所畏惧地站起,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呼啸的海风凌乱了青丝,扰得衣袂高高扬起。桑灵眸中坚定,在船只摇晃中不断跌倒,又一次次爬起。过了许久,在即将精疲力竭前她终于触及裴逸冰凉苍白的双手。
“别怕,我一旦将木桶移开,你便快速卧倒。”
桑灵一手拽着裴逸,一手去掀困住他的木桶。本是不怎么耗费力气的事,但海风过大,一举一动皆阻碍重重。
待她终于掀开木桶,船只倏地向一侧倾倒。
“天呐,巨浪来了!巨浪来了!”
在船工恐惧的嘶叫中,裴逸瘦弱的身躯顺着倒向一侧,半个身子悬在船头,若不是桑灵死死拽住,他早落入海中。
轰隆~
乌云密布的海天,惊现一道闪电,将暗沉的穹顶劈开裂缝。雨水倾泻而下,打湿了桑灵的衣衫,亦使她视线模糊,睁不开眼。
“阿姊,放手吧。”
裴逸嗓音平静,面如死灰,黯然的眸子毫无波澜地瞧着靛蓝发黑的海面。
桑灵未作一语,目光坚定地一点点将他往上拉。瞧见她的执着,裴逸眸底涌入不知名的情绪,配合着努力上移。
在他大半身子移入船内时,她的手却突然打滑。
裴逸的身躯快速下坠,桑灵心中一惊连忙抓牢,还未缓过神,又一巨浪袭来,船只向□□倒,堆叠的重物轰然倒下,直直向她砸来。
“阿姊!”
在裴逸的惊呼中,桑灵瞧见了快速坠落的木箱。她若闪躲,身旁之人定会落入海中。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于是紧闭双眼任由重物砸向自己。
哐当~
重物落地的声响传来,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未袭来。桑灵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宋言亦一袭水墨玄衣,长身鹤立,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挡下了沉重的木箱,将她完完全全护在身下,留出一方安虞。
他面色发寒,英挺的剑眉微微皱起,眸中间杂着令人心疼的痛苦与隐忍,
“灵儿,裴逸于你来说,这般重要吗?”
为了护他,连命皆可不要。
宋言亦眶底一片猩红,目中苦涩万分,薄唇轻启,口中鲜血便顺着唇角溢出。
“宋言亦…”
他受伤了,方才一定很痛。
安慰之言未出,船只再度颠簸,裴逸的身子倏地下坠,桑灵顾不上其它,慌忙拽住摇摇欲坠之人。
“裴公子,裴公子…”
戚冬慌张又焦急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随后疾步行至船头,同桑灵一起用力将裴逸向上拉。
宋言亦面色冷漠,唇角的血渍还未干涸却执拗地不肯擦去。
修长挺拔的身影孤寂地矗立在海风中,衣衫完全被海水浸湿,水珠顺流而下,一颗颗砸在甲板之上,他却一动不动,就那么神色冷淡,麻木无情地瞧着眼前人奋不顾身搭救另一个男人。
二人费了许久功夫,才将摇摇欲坠之人拉回。
见裴逸安安稳稳坐于轮椅,桑灵心中松了一大口气,随即想起为救自己身受重伤的宋言亦。
“疼吗?”
桑灵小心翼翼靠近,宋言亦目中疏离冷漠,连退几步隔开与她的距离。
“怎么了?”
他退几步她便进几步,他扭过头不瞧她,她便戳了戳他腰部的软肉。
“灵儿…”
宋言亦无奈垂眸,瞧见的便是桑灵眸中温柔和煦的笑意。她眸眼灿若星河,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宋公子方才挺身相救时,英姿极为飒爽。这会儿怎么就垮着脸,不开心了呢?”
桑灵嗓音轻柔,眉眼弯弯地瞧着不知为何闹脾气的人。
宋言亦心中的不快与委屈,因她软声软气一句称赞就冰消瓦解。他眸中晶亮,睫翼不住扑闪,满目羞怯,
“真的...英姿飒爽?”
“自是真的。”桑灵颇为诚挚地点点头,目中笑意不减,柔声嘱咐,
“以后需多顾及自己,不许不顾危险挡在我身前,知道吗?”
宋言亦并未应答,高挑修长的身姿微弯,俯身贴近她的面庞。他目光灼灼,极为期盼地望入她的双眸,余光有意无意瞥向自己唇角的血渍。
桑灵仅有短暂的犹豫,眼前人目中的期盼便化为委屈,俊朗的面容映上怏怏不乐,垂下眼兀自伤心。
微微叹了口气,她轻柔低语,“靠近点。”
桑灵踮起脚,用帕子轻柔拭去他唇边的鲜红,温热的呼吸相触,纤细浓密的睫翼近在咫尺,她却无论如何不敢抬眸与眼前人对视,他眸中太过澄澈热烈,是不知掩饰的心满意足。
风浪并未平息,穹顶的乌云依旧遮天蔽日。轰地一声惊雷,吓得桑灵擦拭唇角的细指微颤。
“灵儿姐姐,救我…”
裴逸虚弱的求救声传来,紧接着是戚冬极度担忧的呼唤,“裴公子!”
桑灵闻声望去,轮椅中的裴逸正顺着船只倾斜方向,迅速向船舷滑去。
她方才明明有把轮椅固定好…
刹那间,轮椅撞在舷板,裴逸半个身子颠簸而出。局势紧张,桑灵未顾及宋言亦的意愿,迅速自他身旁抽离,疾步奔向摇摇欲坠之人。
风浪过大,她的力气太小,即使牢牢拽着裴逸,亦无法将人拉回。
铺天盖地的海浪袭来,船体继续前倾,裴逸倏地下坠,桑灵被带着倒向船舷,整个身子悬于船外。
“灵儿,抓紧我。”
在即将掉入海中时,桑灵的手被紧紧拉住。温热窜入手心,她抬眸便见满目坚毅的宋言亦。
他一手拽着她,一手紧扣船沿。舷板粗糙不平,凸起的木刺钻入手心,鲜红的血液随即蔓延周遭,浸入舷板缝隙中。
即使承受着尖锐痛楚,宋言亦一声未吭,目色温柔地安慰着桑灵,怕她受惊。随后汇聚内力,无视越嵌越深的木刺,竭尽全力将船外二人拉了回来。
待裴逸再度安稳地坐在轮椅中时,暗沉的天色已逐渐明朗。
风浪渐停,船帆稳稳当当落下,船工埋头清理起凌乱不堪的杂物。在船舱担惊受怕许久的船客,一个个探出头,挤到甲板呼吸凉爽新鲜的空气。
垂眸时,桑灵无意瞥见了她用来固定裴逸轮椅的粗绳,绳索断口齐整,是有人刻意割断。
“灵儿姐姐,你奋不顾身救我,有没有受伤?”
裴逸面色苍白,额角血红一片,却满目焦急忧虑地望着桑灵。
“裴公子,你自己都受了伤,还顾及他人!”
戚冬既心疼又气愤,十分不满地指着桑灵,“我也拼尽全力救你,为何你只担心她!”
“我同灵儿姐姐相识多年,自是不同。”
裴逸面色微愠,似是望着戚冬,实则目带得意地瞧向她身后的宋言亦。
“相识多年,自是不同…”
戚冬无措地呢喃着此句,悬于目中的眼泪不争气成串掉下,她一面擦拭眼泪一面跑回了舱房。
“裴公子,你先回房处理下伤口吧。”桑灵嗓音微凉,眸光黯淡,面上神色不明。
“灵儿姐姐…”
“先回去,处理伤口要紧。”轻柔的字句,却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裴逸未再反驳,乖巧点了点头,转动轮椅离开。
只不过,方转过身,他面上的温和便变为阴狠,眸光幽深又危险,唇角还挂着不易察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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