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寂静谷05

“进屋里躲躲。”

阍犬不住嚎吠,搜查的家丁愈靠愈近,桑灵见身后一小窗,毫不犹豫翻了进去。宋言亦紧跟身后,轻手轻脚关好窗扉。见他善后动作如此熟练,桑灵不免疑惑,

“宋侍卫,也经常做此等翻墙越户之事?”

“怎么会,我是被灵儿带坏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眸子黝黑晶亮,一进屋就主动四下探寻,哪有一点被迫的样子。知道他嘴硬,桑灵没再追问,抬眸随意打量起整间屋子。

此屋不大,八尺见方。门窗皆有被木条封钉的印记,东侧是一雕花刻凤的紫檀木榻,其上帷幔及被褥纹样精美。西南角有一绛紫衣箱,其内诸多裙袄叠放整齐,衣裳色泽鲜艳,妃红、杏黄、水绿不等。

屋中所居女子,定是个明媚热忱之人。

屋子北侧一黄花梨砚屏,其下堆放几本医书药籍,因经常被主人翻阅书页已泛黄。不远处书案上,一宣纸被揉成团随意扔弃,桑灵展开瞥了眼,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书写之人写了划掉,划掉又重写,笔墨时重时轻,定是思绪混乱内心焦急不已。

“第十日,除腕处红斑外,面部红斑渐起。试药三十余株,并无遏制之用。”

在笔墨纵横中,桑灵瞧见这关键几字,娥眉轻蹙,拿到窗前认真研读起来,

“第十五日,红斑之症恐与所酿晶霄花酒有关,但遍查要素均无毒物。”

“第二十七日,村中众人皆起红斑,试药一百三十五株,亦无遏制之用。”

.......

其后内容皆被墨水浸染,加之屋内光线昏暗,桑灵看不真切,只得暂时作罢。按屋内堆放的医书及纸张所载内容,这间屋子所居之人应该就是孤女嫣儿。

“三年前嫣儿被村民赶走后,其实并未离开微安谷。”

桑灵走至川龟半窗前细细摩挲其上封钉印记,眸中尽是哀悯,“她被黎二公子带回黎府囚禁起来,不得外出。”

屋内用度奢华精美,皆为上品,黎二公子对嫣儿绝非外界所言从不正眼相待。反之,他极其喜爱她,甚至不惜将她困于身旁。

即使囚于方寸,嫣儿依旧心系百姓,她知晓村中众人身患红斑,所以不辞昼夜钻研解救之法。

但药籍封页落灰几许,此屋应多年无人踏入,嫣儿而今又所处何地...

“灵儿,我们先回去,明日去百济堂再探探。”

桑灵的思绪被宋言亦轻和的嗓音拉回,原来屋外搜寻的家丁已举着火把远去,二人蹑手蹑脚打开门,快速离去。

急于解除心中的困惑,桑灵第二日卯时便起床梳洗,却没料到宋言亦早已穿戴整齐,抱剑静立在门外。

少年一身牙白云纹长袍,鸦青宽带束于腰间更显身形笔直修长。鬓发高高扎起,恣意且鲜活,让人如沐春风。一见到她,宋言亦目中便坠满温柔的笑意,薄唇微翘,甚是愉悦,

“灵儿今日真好看。”

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桑灵讶异,自己未施粉黛,仅褪去前几日所穿的素衣麻布罢了。不过有人夸,她还是非常乐意。

今日天色阴沉,方才赶至百济堂便下起蒙蒙细雨。二人冒雨疾走几步,躲至屋檐下,敲了半晌门却无人应答。

“张药师不在,他那医童怎会也不在。”桑灵觉得古怪,抬手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应门。

“我们改日再来吧。”

雨越下越大,二人又未带雨具,担心淋湿染上风寒,桑灵拽着宋言亦袖袍一角急于离开。

但手心传来一阵温热,她的手被宋言亦宽大的手掌包住,肌肤相触的颤栗感让桑灵睫毛微颤,她下意识收回却被骨节分明的手紧扣。

“院中有人。”

宋言亦剑指眼前的楠木大门,目光冷锐,丝毫未察觉自己的举止过于亲昵,“应是一人走动的声响,在屋内来回踱步。”

桑灵忽略心中异样,凑近门缝仔细向内瞧了瞧。

院中空荡,并无人影。

“真的有人?”

桑灵的疑惑让宋言亦顿感不被信任,哼唧着扭过头不搭理人。她戳戳他腰侧软肉,却被人慌忙按住双手。

宋言亦双耳浮上红晕,眸中慌乱荡着雾气,目光躲闪,一点也不敢正眼瞧她。

这是害羞了?

桑灵缓步靠近,尝试着又轻轻戳了一下,便听见他委屈的讨饶声,

“灵儿,别闹,我怕痒。”

“哦~”打了胜仗,桑灵颇为得意,尾音拖得极长。见他目中嗔怨,又假意抬手戳弄,威胁道:“那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理我?”

“宋言亦以后再也不会不理灵儿。”

被抓住软肋,宋言亦这会儿乖得不像话,让他保证什么就是什么。桑灵占了上风,心情愉悦,十分好心放过了他。

“走动的声响是从里屋传来?”思及今日所来何事,桑灵歇了笑意,目中严肃起来。

宋言亦自幼习武,听觉自是比常人灵敏,但她未料到几十尺外的响动皆能听闻。

“对,他定是听到风声,故意躲着我们。”

黎谷主家昨夜进贼,一众家丁在村里搜了好几圈,闹得人尽皆知。作为罪魁祸首的二人,安然在屋内躺着,一觉到天明。

张药师定是知晓他们二人在追查此事,有意隐瞒遂闭门不见。

“宋言亦你做什么!”

宋言亦动作极快,桑灵来不及阻止,眼睁睁见他举剑入缝,将门闩一劈两截。

“吱呀~”一声,门板应声而开,桑灵没好气瞥了眼身旁丝毫未觉不妥之人。

“青天白日,怎能硬闯,你有这力气不如回去多帮紫苏劈点儿柴。”

“翻墙多累人,还是这样快,我以为灵儿会夸我。”宋言亦理直气壮地很,先一步踏入院内,毕竟是为嫣儿申冤,这等正义之事怎能拖拖拉拉。

院中一片寂静,近几日阴湿,晾晒的药材早早收入屋内,显得周遭空空荡荡。桑灵疾走一步跟在身后,还未行至正房,便见张药师开了门。

他眸中平淡,未因他们的硬闯发怒,也无初见二人的诧异。反而回身沏了壶茶,安静等待他们落座。

“二位昨日,可是为了嫣儿之事夜闯黎府?”

张药师抿了口茶,不紧不慢询问。桑灵与宋言亦互望一眼并未作答,一致认为只要不承认就是没做过。

“桑姑娘对嫣儿之事如此认真,是为了医治身上所染红斑?”

“什么?”闻言,宋言亦诧异地望向桑灵,此前她只同他讲了孤女之事,对自己身患红斑只字未提。

“灵儿,你也生病了吗?”

宋言亦眸里水雾弥漫急迫又忧愁,移动身子向她的方向靠了靠,小心翼翼伸出手勾勾她的指尖。

“我身上红斑之症尚轻,不足为道。”此话,她是回答张药师,亦是讲与宋言亦听,让他无需担忧。

她从怀中掏出昨夜那宣纸,递与张药师,“嫣儿的笔迹张药师定然记得。”

“这…这是她的字迹!”瞧了眼纸上所记,张药师眸中的从容不再,颇为激动道:“此物你们从何处取得?”

知晓眼前之人已一步步上钩,桑灵并未作答,而是进一步向猎物抛出诱饵,

“从纸上所记不难看出,嫣儿姑娘自始至终都未放弃寻找治疗红斑之症的药物。虽不知为何无疾而终,但我们二人对嫣儿之事上心,一是为了完成嫣儿所想,二是想调查清楚三年前真相,还嫣儿清白。”

“完成嫣儿所想,还嫣儿清白…”闻言,张药师滞愣在地,目中泪意浮动,缓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

“你们想知道什么。”

桑灵目中肃穆,言辞坚定,“张药师所知的,事关嫣儿的所有细节。”

张药师静坐于长凳良久,瞅着绵绵无尽的雨幕陷入回忆,湿润的雾气裹挟着水珠拂于面上,冰冷的触感唤回他的意识,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那日我同你所说并非全为谎言,决定留在微安谷后我的确常常向嫣儿请教医术。”

“但三年前的一日,我如同往常一样前往百济堂向嫣儿讨教医术,门童却说她染了病无法见客。当时我并未察觉异常,只留了几句问安的话。”

“但…”张药师蹙眉,目中尽是困惑,“但此后半月,我多次前去探望,门童皆以此理由拒绝。”

“那时我才发觉不对,嫣儿定是遇到麻烦。但用尽各种方法,我皆无法见到她。”

“直到两个月后,在村东的黎谷主院落附近,我偶然遇到了嫣儿。当时她衣衫凌乱,面露悲凄,甚是狼狈。我连忙上前询问原有,她却只顾着哭,一句话都不说。”

“嘭。”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桑灵一跳。她定睛一看,才见张药师不知何时已起身立定。许是心中愤慨,情绪难控,他攒紧的拳头重重锤在中柱之上。

“当时我若坚持问明原由,或是守在她身旁,定不会发生后续之事。”

“之后发生了何事?”桑灵好奇,连忙追问。

“后来黎二公子的夫人不知为何在重阳那日,被人下了毒。夫人过世后,县令大人不依不饶定要黎家给个说法,这帮无耻之徒便将嫣儿这个外乡人供了出去!”

张药师目中怒色甚浓,咬牙切齿继续道:

“徐县令随即将嫣儿押入大牢严刑逼供,但她自始至终也未承认毒杀之事,加之未找到嫣儿杀人的物证,县令不得不将人放了。她方从狱中出来,村民们便将她赶出了微安谷。”

见张药师因气愤胸间淤堵,桑灵连忙倒了碗茶,让他顺顺心,“张药师,往事已矣,你莫要动气伤了身子。”

“抱歉,是我失态了。”张药师坐下抿了口茶,心中愤意才逐步消散,再张口时喉间已染上哽咽,

“这以后,嫣儿就离奇失踪,我再未见过她。”

桑灵抬眸,张药师慌忙掩去眶中泪水。屋中静默良久,只听得屋外雨水拍打瓦檐的声响。

一刻钟后,雨水渐歇穹顶突现一道七彩霓虹,此时桑灵笃定的嗓音才缓缓传来,“张药师对嫣儿,恐不止教习医术的感恩之情。”

“怎会?”张药师慌促否认,眸光闪烁。桑灵不急于反驳,而是耐心劝慰道:

“药师言辞中对微安谷众人有凿凿恨意,却依旧在此行医治病,定另有隐情。您有苦衷,皆可明说。如若不说,嫣儿姑娘失踪之谜,张药师一人去解恐怕多费时日。”

“你的意思,会帮我一起寻找嫣儿?”

见张药师尚有顾忌,桑灵目中诚挚,斩钉截铁道:“这是自然,我们二人的来意张药师应当已十分明确。”

闻言,张药师不再坚持,坦然承认了那段过往,

“对嫣儿到底是爱慕还是敬意,我早已分不清了。或许一切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仅此便已足够。我留在微安谷三年,日日问诊探病,皆是为了追查嫣儿下落。桑姑娘,其实…”

张药师顿了顿,才沮丧又艰难地道出他始终不肯承认的猜度,

“其实我怀疑嫣儿并非失踪,而是在被赶出微安谷后便被人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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