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酷热的夏季,夜深月亮皎白如玉。
某县城的人民医院产科,传出一声微弱、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音从农历十五跨跃到了十六,宣告着生命的降临。
医院窗外的树枝上,蝉在兴奋地狂鸣。拂晓时分,第一缕金光穿透窗帘,细碎的阳光如丝线般洒满病房。
两张病床上,躺着两个刚生产不久、身心俱疲的母亲。她们吃了就睡,睡了又醒,只为养足精神。
翌日清晨,医生查房。领头的史医生巡诊了靠窗的产妇余二娜的情况后,微微点头说:“你明天上午办好手续就可以出院了。”
说罢,她带着一众医生和护士转向外侧的病床:“二十床,牛白香。”
“是。”外侧病床上的牛白香应了一声。
史医生询诊了同样的问题,随后说道:“你明天也可以出院了。不过,孩子要再留院观察几天。”
刚刚还笑眯眯的牛白香听了史医生的话,有些惊愕地问:“我的孩子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住院?”
史医生神色平静道::“你自己经历的事情,自己不清楚啊?闷到过的孩子,有些情况一时一刻肉眼是看不出来的。我们是为你负责,孩子多住几天院,观察观察。”
牛白香几乎不假思索,语气坚决:“不需要观察!他出来的时候,哭声还是响亮的!肯定健康!不需要再住院!”
史医生见她如此坚定,只得松了口:“那明天叫你家属来签字,我们不承担后果。”
牛白香立马笑逐言开起来,说:“好的好的,谢谢史大夫啊。”
产妇皆以养心安神、清静修眠为主。
傍晚时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提着一只盖着毛巾的饭篮走进病房,笑着朝余二娜招呼:“饭来了。”
不一会儿,他的身后跟着走进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余二娜看见他,微微一愣,问:“祥祥,你怎么跟来了?”
祥祥脆生生地答:“我来看看妹妹。”
余二娜没做声。接过男人手里的碗,吃了起来。
牛白香好奇地问余二娜:“这是你儿子啊?几岁了?”
男人回应道:“这是我家老二,今年十二岁了。”
“长得蛮高的!”牛白香夸道。
余二娜转头对牛白香说:“你妈今天送饭来得晚了点。平常她都是最早到的。”
牛白香说:“那是我婆婆,她绕过小脚的,走路慢一点,等会儿就到了。”
余二娜笑道:“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好婆婆,这么耐心地照顾你。”
就在牛白香乐呵呵地想说点什么时,门外走进一个穿着蓝布斜襟上衣、深蓝色裤子的妇人。
余二娜笑着说:“真灵验,讲到就到了。这老娘手脚轻盈,几岁了哇?”
老妇笑道:“我五十多岁了,半截身子埋泥土里了。”
余二娜和气地说:“哪里的话,您看着还年轻,福气好,儿孙满堂呢。”
饭后,祥祥问:“妈妈,妹妹在哪里?我去看看。”
余二娜说:“在右边走廊尽头的保育室里。你走不进去的,看不见。明天回家就看见了。”
祥祥不死心道:“我去看看,看看隔着玻璃窗能不能看见。”
“不用去看了。你又不是没有妹妹,有啥好看的。”余二娜顿了顿,又说:“要是个弟弟,去看看也好。以后能陪你玩,能做事,还能商量事。”
祥祥理解不了余二娜的深意,疑惑的道:“妹妹也可以一起玩呀。”
余二娜神情一黯,暗自叹了一口气。眼神空茫,满脸愧疚地瞄向刚洗好碗具回来的丈夫。不由自主地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余二娜微小表情的情绪波动,全被旁边的牛白香看在了眼里。
待余二娜的男人和祥祥,以及牛白香的婆婆离开后。两位产妇恢复了一部分精气神,便闲聊起来。
牛白香望着窗外,转头笑着对余二娜说:“你我蛮有缘的,进的同一间产房,比生双胞胎还要同时地生了孩子。有意思的是我们还住进了同一间病房里。”
余二娜笑道:“是啊,刚巧就是缘份。我记得我比你早进产房,你是后来进的。年轻就是好,生得快,也少受罪!”
牛白香摇头道:“我那是耽搁着了,慌里慌张来的医院。哪里会比你轻松呀!”
余二娜感叹道:“生孩子就是走一遭鬼门关,闯过来就好啦。”
牛白香苦笑说:“这鬼门关我是再也不想闯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生了。”
余二娜有点惊异地问道:“你这么年轻,生一个就不生了?”
牛白香说:“我已经有一个兒(儿子)五岁了。这是第二个。反正我老早以前就想好了。不论这胎是兒是娜(女儿),我都不想再生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原本想着生个娜妮,一男一女凑个‘好’字,就完美的收官了。可惜想的到美,却天不随人愿啊。”
余二娜叹道:“你一兒一娜太少了,再生一胎还是要的。”
她苦笑着补充:“我是真的不生了呢。除了你看到的这个兒,我屋里还有两个娜妮呢。我是想着再搏个兒的,也落了空。唉,天意难违啊。”
窗外,细雨淅沥,打在玻璃上,声音稀疏却悠长,像极了她们无声的叹息。
那是一个重金求男、轻弃女婴的年代。民间的观念,仍延续着千年封建的遗风。根深蒂固的执着:儿子是依靠,是家族的根,是门楣的荣光,是未来的希望。有儿子就是王道。多子多福,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父母为了一个先天有瑕疵、奄奄一息的男婴,祈求幸运降临,愿倾尽所有,只盼他能苟活于世;而面对一个天赐健康、面容可爱的女婴。却往往不屑一顾,心狠手辣的除之为快。精于算计的,将女婴换作几两真金白银;心软的,远远丢弃,不忍再看。
皆大欢喜,似乎皆大圆满。
旭日初升,又是一个金灿灿的早晨。医生查房过后,产妇们的身边多了位襁褓里的婴儿。
牛白香低头凝视着襁褓中婴儿,神情怔怔,思绪翻涌。
忽然,她抬头望向靠窗的余二娜,轻声说道:“要不……我们俩换一换?你称心,我如意,如何?”
余二娜听到牛白香的话,惊愣了一下。缓缓地看向牛白香,脸上写满茫然,不知该作何应答。
牛白香语气坚定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发个毒誓,口头立个誓。怎么样?”
余二娜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你用儿子换我女儿?你不后悔?”
牛白香直白说道:“我都不想再生了,还后悔什么啦?”
余二娜皱眉说:“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再生了?!”
牛白香答:“我讲到做到。我是铁了心地不想再生了。”
余二娜还是疑虑重重,惴惴不安地问道:“你不跟你丈夫、婆婆,家里的人商量商量?”
牛白香摇头道:“不用!我家里的大小事,都是我讲了算。不需要跟他们商量的。倒是你,要不要和家里人说一声?”
余二娜沉思片刻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还要商量的?!我是怕你后悔,事后难过纠结。”
“这样就罪过了。我们俩就成了罪人。到时候大家都落得不舒服,不爽利。”她随即补充说到。
牛白香语气愈发坚决地道:“这样好唻,我们俩定个死约。都发个誓,从此以后不再生孩子,任何情况下都不再来往。发誓小孩子各按天命,生死互不追究。怎么样?”
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人对视片刻,目光中有一丝怯意,也有决绝。
她俩谈好条件,默契地发了毒誓言。
随后,各自俯身将自己怀中熟睡的婴儿,小心地放到对方的床上。
就这样,两个跨进人世间不到三天的新生儿,交错地被塞进了他人命运的轨迹里。
女婴被抱进了一个看似完整的家里。家中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五岁的哥哥。
可惜,这个家就像一只绣花枕头,外表精致,里面却是一坨烂稻草。表面团圆,实则残缺;外形完整,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爷爷身弱体虚,若发病,整天会咳个不停,时不时脸涨得通红。有时一口气老久老久提不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走人似的。那呼吸声,听得让人畏惧生痛。
奶奶身材瘦小,却精明强干。一边带孩子,一边抗着家里所有的家务。稍有空闲,她就外出挖草药,晒干后拿到收购站换钱。
父亲财发性情懦弱。他面对妻子牛白香,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欲言又止。看起来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大气都不好意思喘的样子。
每一个小家,都是一个分子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牛白香,正如她自己所言,“屋里的事,我说了算。”
她是小家的“大脑”“老大”“王”。连她不经意间打嘴瓢的话,都是一道圣旨。
女婴入门的头两个月,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仿佛全世界都在呵护她。
时光在重复与平静中缓缓流转。
她一天天长高,一天一个样,面容愈发柔美可爱。
爷爷给她取了名字,叫“囡”。
囡的笑、囡的哭、囡的变化,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牛白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牛白香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自己亲生的孩子。
那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他现在是否安好?是否被善待?也许、或许、可能……
奶奶家务事全包,伺候牛白香坐月子。牛白香清醒的躺在床上,闲来无事就又会陷入这种一遍遍的回想、琢磨、纠结中。
牛白香一会儿自责自己的草率,懊悔自己的提议;一会儿又安慰自己那是“明智的决定”;一会儿担心亲生的孩子无人疼爱,一会儿又坚信自己的眼光,笃信那家人喜欢男孩,不会亏待他。
牛白香安慰自己,能到人民医院生产孩子的家庭,经济条件肯定是不会差的。
况且,对方她们家人都说着一口流利的正宗的城里话,是地道的城市人,自我介绍的家庭住址也距离人民医院很近。
可下一刻,她又陷入自我怀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
为什么用“金”换“石”?换回一个赔钱货回来?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找回去,把儿子重新换回来?当初是自己起的头,立的死约,起的毒誓。更懊恼的是自己换回女孩的损失补偿,钞票已经用进去了一部分。还有就是不可预测的情况,是那家也许为医治孩子花了大笔的医药费。若再上门换回,岂不是要背上债务?
不换回来,心又不甘。心,时不时地会折腾:对方善待自己的孩子了吗?在意自己的儿子吗?满足孩子需求了吗?
念及此处,牛白香都会心乱如麻。不换,愧疚缠身;换,又无从下手。
如此日夜,反复纠结,这成了她的梦魇。白天想着,夜里梦着,白香心力交瘁。
牛白香陷入了睹囡思儿的困局里。这对牛白香来说,就形成了巨大的隐痛。
日以继日的思念,与日俱增的煎熬,牛白香无法言说。
在痛苦的情绪无处发泄,也无处安放时,牛白香决意用断奶来获取解脱。
那天傍晚,天色微暗。白香抱起熟睡中的囡,走向隔壁公婆的睡房。对正准备上床睡觉的婆婆说:“妈,囡跟你困(睡),我今天开始断奶。”
听到牛白香的话,公婆俩一脸的震惊。婆婆疑惑地说:“太小了!她才两个多点月大呀?”
牛白香语气平淡地说:“她会吃就可以了。”
婆婆愕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断奶的啦?”
牛白香答:“反正迟早都要断奶的,不如早点断。”
婆婆急了,说:“两个多月的小婴儿能吃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奶水,又不是没有产假,干什么急着断奶?”
牛白香冷冷地说:“喂奶不舒服的。你可以喂她稀米汤吃的啦。”
婆婆连连摇头:“稀米汤可以跟奶水比的呀?稀米汤没营养的呀!”
牛白香急了,说:“稀米汤没有营养,你不是照样把财法带大了?”
婆婆叹道:“那时候是战乱逃荒,没办法呀。现在有条件,为啥要吃稀米汤唻?”
牛白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拔高,不高兴地说:“你靠喂稀米汤能把财法带大。怎么?轮到我这里你就不高兴了!就不可以了?就带不大了!”
牛白香的大音量,惊动了刚从外面迈进门槛回家的对门邻居夫妇。
女邻居进门关切地问:“怎么啦?”
婆婆低声说:“白香要断奶。”
邻居夫妻一听,也愣住了。女邻居忍不住问:“白香,怎么想的?这么小的小囡,你就要断奶?是没产假了?队里要求你上班了?还是你没奶水了哇?”
女邻居的问话,让三人一时间都不语。
女邻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着牛白香劝道:“白香,我呢年龄比你大十几岁。生活经验呢,总得来说比你要丰富一点的。我觉得你现在断奶呢,是不合算的”
“囡太小,吃的东西有限,营养肯定是不够的。吃,超出囡承受范围之内的东西,肯定会伤身体。所以一定要吃奶粉的。”
“奶粉要多少钞票一个月呀?你算过没有?而且奶粉也抵不过自己的奶水好呀。这本帐,你应该不会算不明白的吧?”
停了停,见白香没反应,俩老人没插话。女邻居又继续说道:“白香,你真的很想断奶。我建议你啊,你还是要等到囡再大一点。最起码要等到她自己会喝稀饭,能吃点软耨的东西以后,再讲啦。”
“心太急,得不偿失的啦。”
牛白香的怒气被一点点的压下。起初见邻居夫妻进门,她开始克制自己,现在又听邻居这么一说,便逐渐平复了情绪。
她淡淡地回:“哦,这样的?那我就过段时间再讲好了。”
牛白香悻悻地回到卧室,关上门。情绪仍然郁结,便将手里的囡重重地抛进摇篮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脚踩在摇篮的底部踏板上。“咯嗵、咯嗵”剧烈的晃动着摇篮。巨大的晃动幅度几次三番险些将囡幼小的身体从摇篮里甩出去。
直到丈夫财发带着儿子勇勇从外面回家。进了卧房,她才停下动作。
自此之后,牛白香每天起早到食堂打稀稀的米悠(粥糊)。开始强行喂囡吃食,无视囡的抗拒。
牛白香每天逐步增加米悠的喂食量,一点点减少哺乳次数,让囡逐渐适应用米悠。
两个月后,白香觉得囡大体能接受米粉糊为主食了。便果断的在自己的□□上抹上了清凉油。
囡被刺激得哭闹,吐出□□,几次之后,终于不再索奶,不再奢求奶香味了。
就这样,牛白香用自己独特的“聪明办法”,断掉了囡的奶。
吃,是生存的本能。饿,就要吃。
囡习惯了日日顿顿的米糊,也习惯了被送去爷爷奶奶房里,与他们挤睡在那张由两条长凳拼成的小床上。
在那张宽不足一米五的“床”,靠墙的角落。囡拥有了属于她的一方小小睡位。
自此,这个七拼八凑的家,又多了一个沉默的“外来者”。
日升日落。
在奶奶细心的喂养下,囡自顾自、我行我素地野蛮生长。
几个月之后,伴随她一同成长的,还有白香再次隆起的腹部。
当囡步履蹒跚还走不稳路、咿咿呀呀还话说不清时,牛白香又为这个家立下“功勋”,抱回一个白白胖胖、灵气十足的男婴。
囡说的话没人听的懂,但不妨碍她喜欢弟弟。路走不稳的她,也要扶着木板墙,一步步的挪到隔壁去看弟弟。
每当隔壁传来牛白香逗弟弟的笑声,囡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份欢乐吸引着,慢慢地挪向牛白香的卧房。
卧房高高的木质门槛与胸齐平,但这阻挡不了囡。
囡会俯下身子,将上半身整个趴在门槛上,然后翻一只脚再翻一只脚,最后双手撑在门槛上,借助门框立正身体,成功跨过门槛。
可牛白香的床太高了。
即使囡拽着床架,爬上床前的踏凳上,床面也比囡的胸膛高。
囡瘦小的身躯费尽全力也扑不上床,踮起脚尖也瞄不见藏在床深处的弟弟。
落寞的囡,无趣的呆站久了,才会失望的依依不舍地爬下踏脚凳。悄悄地缓慢地摸回隔壁睡房。
然后,静静地专注地竖起耳朵。听隔壁传来的甜美笑声与幸福,像听另一个世界的歌。
大千世界,独一无二的你,独一无二的我;纷杂人间,故事只是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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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拨动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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