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盎然抬头,气温冷暖交替。
囡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考验。她无缘由的流鼻涕、咳嗽、发烧。
奶奶依着老法子,用红糖加生姜煮水的土办法来治疗囡。喝完又让她蒙头大睡一觉,盼能出汗退烧,快速痊愈。
然而,事实证明这法子对囡毫无效果。
第二天,病魔就变本加厉了。囡的体温直接向上窜,浑身滚烫,状态更严重了。
奶奶又去野外采了些草药煎汤喂囡,依然不见好转。实在束手无策时,便去找牛白香:“白香,囡的高烧连着两天不退了。带她去卫生院老洗那里看看,或者去拿点药回来给囡用用吧?”
牛白香不以为然地说:“小事,你非得整成大事。泡点红糖水给她喝,再用被子捂一捂,发发汗,就好了呀!”
“我已经试过了,没有用啊!”奶奶急了。
牛白香说:“好,好,好,我来。我在帮她揪两下。”
说罢,牛白香拿出了她的“杀手锏”,民间流传的“揪手法”。
(揪手法就是中指、食指沾水,对准鼻梁、额头等处的皮肤,用力夹,并同时使劲向上向外拉扯。使皮肤通红发紫发黑,如一颗黑干枣一样。这是民间公认的解毒、排毒,治疗感冒发烧的土方法。)
奶奶端来半碗水,牛白香将囡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按着小身体,另一手狠、准、快地揪着。
她干脆利索的手指有力有劲。起初揪的几下,囡对疼痛反应很强烈,哭得撕心裂肺。
渐渐地力气耗尽,无力挣扎,只剩下微弱的“哼哼”。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任由他人摆布。
然而,这民间公认的土方法,在囡身上竟然又失效了。
囡高烧不退,脸、颈、胸背、四肢上竟然生出大片红斑,继而鼓出密密麻麻的水泡。那些水泡晶亮晶亮,壁薄透亮,奇痒难忍,引得囡不自觉地伸手去抓。
囡小手一挠,水泡破裂,流出的水又在周围滋生新的水泡。
出人意料的是,水泡破裂后并未结痂愈合,反而像被激怒般疯狂滋长,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那流出的水,沾到哪里,水泡就蔓延到哪里。
短短一周,囡的身体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几乎成了一个小怪物。
奶奶整天看着“怪物”,于心不忍,趁牛白香在家时,劝道:“白香,带囡去看看啦。衣裳都黏在水泡上了,脱不下来,穿也穿不上去。作孽唻。”
牛白香不耐烦地说:“要带,你自己带去看,我们没时间。”“我们出工吃力了一天。不休息的?”
“黄昏后吃了饭,我带她去老洗那里看看,配点药用用。”奶奶坚持说:“就是森你们自己要带一会儿。”森是囡的弟弟,牛白香刚生的孩子。
牛白香没好气地答:“好,好,随你。”
医务室与行政办公在同一栋楼里,距离家约三四里的路程。因路边有一座凉亭,人们都叫那一带“凉亭边”。
卫生院的洗医生夫妻俩都是退伍军医,妻子如今是他的助手。夫妻俩是外地人,拖家带口,由部队调任到这里工作。医务室是他们看病治疗的工作诊所,也是他们的家。洗医生深受场部职工以及周边村落人的尊重与信任,是个有威望的人。
当洗医生第一眼看到奶奶怀里的囡时,仿佛被定格了。他惊愕得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直到他妻子在内室喊“老洗,老洗。过来过来一下。”他才回过神。
洗医生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那惨不忍睹的囡。
他皱着眉,轻轻摇头,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用带着独特乡音的普通话说道:
“早点来呀……咋要搞成这个样子才来呢?又不需要跋山涉水,也不是路途遥远,何必拖到这地步再来看呢?”
“拖拖拉拉,耽误治疗又多受罪,何苦呢?”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囡身上:“唉,让这么小的孩子受这般折磨,真是……”
“远看是个娃,近看倒像个怪物。你们咋忍受的呢?”
洗医生轻轻掀起囡的衣角,眉头皱成了一团。
忽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惊讶与责问:“奶奶啊?这小妮的衣服都被水泡粘液侵湿了,衣布都与皮肤粘在一起了!你是怎么给她穿衣服、脱衣服的呀?”
“是生拉硬拽的吗?”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下来:“唉,我的多嘴一问,肯定是的吧?不然这疤不会这么大的。”
奶奶听到洗医生的自问自答,神情里掺着伤感、愧疚与一丝茫然。她嘴唇微微张了张,又生生抿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卑微与不知所措。
洗医生开了个单子递给妻子,叮嘱道:“药包上做好记号。”
他转身又嘱咐奶奶:“不要带小妮出去玩,别在外面抛头露面,这病是要传染的。小妮要勤换衣服裤子。换下的衣物,洗干净后一定要用开水泡一泡,再放太阳底下暴晒。”
当他接过妻子配好的药。拿出其中两小纸包,递给奶奶说:“这两包是吃的。内人在上面画了张嘴,做记号。还有画月亮的是饭后吃的。不过,这两样都是饭后吃。有一包画了太阳月亮是早晚吃,画了一竖是吃一颗。这样你就不会搞错了。”
“新疤旧痕都用药水多涂擦几遍,不要有遗漏。等药水干透了再穿衣服。不要洗澡不要擦身,只用药水帮她勤擦、勤换衣服。要小心不要再撕破她的皮肉了。这么娇小的小妮,经不起折腾的。“
“若衣布再与皮肤粘连在一起,千万别再直接硬扯掰拉了。”
“唉,难道你们看不见黑红白的浓血肉吗?用这瓶红药水,用红汞将衣布打湿,等粘连处涨泡了,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衣布与肉分离拨开。千万别硬扯!等,腐肉出新,疤痕结痂,就慢慢痊愈了。你记得,每天下午带小妮来打一枚消炎针。”
奶奶说:“针就不要打了,多开点吃的药吧。我还有一个小男孩要带的。”
洗医生劝说:“打针吃药一起,好的快一点呀。像今天这时候来也可以的。”
奶奶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洗医生,你还是多开些药吧。”
洗医生微微摇头,叹息着低下头,不再多说。
回家后,奶奶谨遵医嘱。将囡关在睡房里,不许囡踏出睡房门槛一步。
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曾是富户宅院,后来被充公。整栋建筑为砖木结构:外墙由砖砌成,屋顶铺着瓦片;室内的房间支柱是木柱,隔间、顶部用的都是木板。左右两边房间的地面也是木板铺的,只有厅堂的地面由泥土与石子混合铺的。
大门气势非凡:三层石阶,门框和门槛皆为精致石雕。厚重的木门配合石门,显得分量十足。门面上嵌着圆形铁制狮头叩环,如锐利的眼睛般注视着前方,威严而庄重。
这栋房子一共住着两家人。站在厅堂里望向大门,右侧的两间房:靠大门的是囡与爷爷奶奶的卧室,另一间是白香的卧室。左侧住的是那对年纪稍长、曾劝牛白香不要断奶的夫妻。
一天下午,牛白香带着勇勇,抱着森去隔壁邻居家串门。
不知为何,勇勇一个人独自先回来了。牛白香卧室上了锁,他进不去,就走向了隔壁房。
爷爷赶忙拦着不让进,说:“勇勇乖,在前堂玩哈。爷爷给你搬张凳子来。”
勇勇撅着嘴,似乎心情不好。昂着头,气鼓鼓地说:“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
爷爷急了:“妹妹生病,会传染的。你别进去。”
勇勇倔劲儿上来了,大声嚷道:“我要进,就要进去。”
爷爷劝说:“勇勇很乖的,和爷爷在前堂一起折纸飞机,好不好?”
勇勇不依不饶,生气地怒吼:“爷爷坏蛋!你就是不想让我进你的房间。”
他左躲右闪地非得往房间里面闯。
爷爷见连哄带骗不仅没起作用,反倒让勇勇的倔劲儿更足了。
他只得一把抓住勇勇的手臂,蹲下身子,目光温和地望着孙子,说:
“勇勇乖,爷爷最喜欢勇勇了。勇勇是我家的大孙子哎。听爷爷的话,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可勇勇不吃爷爷的这一套,拼命的挣扎着,想要脱离爷爷的掌控。他委屈地哭天喊地:“放开我,我要进去。你屋里肯定藏了好东西!不想让我看见。”
叫嚷声惊动了在外聊天的牛白香。她急匆匆赶回家,一脚跨过石条门槛,便震耳欲聋地高吼道:“吵,什么吵!”
牛白香满脸不悦,拉长着脸,鼓着两腮,快步朝爷孙俩走去。
她干脆利落地说道:“老的,也不晓得让一让小的!”
说时,她伸手牵起勇勇,“走,我们回自己的房间!”
见牛白香回来的勇勇,当即偃旗息鼓,立刻收起了倔劲。可听了牛白香的话,勇勇的怒气又骤然爆发,立刻告状道:“爷爷坏,不让我进他的房间!”
勇勇拉着牛白香的手,黏在她的侧腿边,紧跟着走向自己的卧房。
爷爷沉默不语,佝偻着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大腿,缓缓站了起来。
他转身,一条腿迈过门槛,随后把另一条腿拎进睡房,蹒跚着走到床边,慢慢坐下。
他胸口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发出尖锐的喘息声,让人听得无奈又揪心。
爷爷的眼眶瞬间红了,一颗颗泪珠如岩石缝隙渗出的水滴,缓缓汇成一缕水道。
惶恐的囡紧紧盯着爷爷,内心涌起一股寒冷的哀伤。囡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爷爷。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能让房间里的氛围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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