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个多灾多难,又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代。
周围成群的孩童都悄无声息地相继染上了麻疹。这种疾病的传染能力极强,几乎不留幸免。囡自然也逃不过这一劫。
勇勇活泼爱跑,首当其冲染上了病。牛白香警觉心强,观察细致,发现及时,用药得当,整个治疗过程平静而顺利,仅几天功夫,病情便痊愈了。
与他亲密接触的同房同床卧眠的森,即便牛白香严防死守,还是没能逃过病毒的侵扰。但弱小的森有老天护佑,加上牛白香细心照料,他与勇勇一样,也安然无恙地度过。
而囡是个好动的孩子,喜欢往热闹处凑。哥弟俩染病,她便发起了高烧。奶奶忧心忡忡,向牛白香讨药:“囡怕是也染上麻疹了,给她也喂点药吧?”
牛白香却猛地冲出一股怒气,厉声说道:“你真会瞎讲!她又没有和哥弟俩睡在一起,待在一张床上,怎么会传染上呢?”
“她是晚上睡觉受凉了,冻着了。再说,药可以乱吃的?”
奶奶沉默了。回房后,还是照旧煮了生姜红糖水喂囡。
两三天过去,病情毫无起色。奶奶再次求助牛白香。牛白香只好又给囡施展“揪手法”。可两天后,依旧不见好转。
那夜,囡的高烧愈演愈烈,全身的麻疹如火山喷发般爆出。
这时,奶奶这才确定,囡果然是感染了麻疹。
牛白香将哥弟俩用剩的药给了奶奶。囡服药后立竿见影,高烧渐渐退去。麻疹丹毒也缓缓隐伏,明显消退了许多。
可命运似乎总不肯放过囡,也许是她太过孱弱;也许她真是个“恶匹”,下凡来折腾人的;也许只是药量尚欠。就在她看似即将痊愈之时,半夜里又开始“作妖”。囡仿佛将火山的熔岩搬进了她的躯体里、脑袋里,炙热翻滚,难以平息。
半夜,囡又一次烧得滚烫如火。
奶奶惊慌失措,在爷爷的提醒下,才用打湿的毛巾敷囡额头来降温。熬到天亮,听到隔壁一有动静,便急忙去告知财发和牛白香。
“囡烧得不行了,得去医院看看!”
牛白香不慌不忙地对财发说:“你现在就去老洗那里取点药回来。”
这药的疗效当真是呱呱赞。囡上午服下,下午退了烧,还能下床蹦跶一会儿。
但翌日夜深人静时,囡的脑袋又像被点燃的大锅炉,骤然烧了起来。而这一次,老天仿佛倾倒了整缸燃料。不仅高烧不退,还伴着惊悸、抽搐与昏厥。
奶奶察觉到情况不对,惊慌失措地披上衣服,去隔壁敲响财发的房门。一边拍门一边急声说明来意。
“财发,开门!囡全身滚烫滚烫的,还抽筋。要赶紧带她去医院看看!”
奶奶不敢太大声,生怕吵到同一屋的邻居;又不能太小声,生怕房里的财发和牛白香听不见。
幸好房内传来了牛白香的声音,但语气满是厌烦:“天不会亮了吗?三更半夜的,又多事?”随即又淡淡地说道:“有事等天亮再说吧。这恶匹本来就是多事精。”
三更半夜打扰正在熟睡的人,确实是令人反感又生厌。
奶奶进退两难,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卡着喉咙、压着声调,挤出轻微的声音说道:“抽筋了,全身都抽筋了,有点叫不应了。滚烫滚烫的高烧,这样烧下去,脑子要烧坏的,会变傻子的。”
牛白香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依旧带着嫌弃说道:“唉,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这半夜三更的,大家都在睡觉。你一定要将别人吵醒,你才舒服的?”
奶奶茫然地杵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对面邻居的房门突然开了。
毕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没有什么事能完全避开对方。更何况此时夜深人静,连虫蚁经过也会留下声响。
奶奶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扰到了他们。
邻居夫妻俩一边披上衣服,一边先后跨出门槛。女邻居边走过来,边问道:“囡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回事?严重吗?”
奶奶仍压低声音回应道:“全身抽搐了,好像没有神志了。”
“快去看看,去你房间里看看。”女邻居急道。
众人刚转身时,牛白香的丈夫财发也开门出来了。他边套外衣边不满地嘟囔:“非得三更半夜惊扰别人啊?!就算现在去找医生,医生不睡觉的啊?!”又接着喊道:“等天亮再说,不行吗?!”
听到财发带着责备语气的反问,奶奶心头涌上担忧、惊慌、伤感与委屈,带着哭腔说道:“我感觉囡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我怕万一……唉,你自己去看看啦”
男邻居急切地说道:“去,看看再说。实在不行,还是要马上送医院去的啦。”
四人一同走进屋内,正见爷爷吃力地将囡从床里面移到床外侧。
女邻居的手刚一触摸到囡的额头,便惊叫道:“哇!真的很烫!”她抬头对财发说道:“是很烫,有点吓人。以防万一,还是赶快抱去医院看看吧。”
话音未落,叹着凉气为囡额头换湿布的奶奶突然惊恐地叫起来:“呐,呐呐,又开始了,又开始抽搐了!”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囡。那紫红的脸,紧闭的双唇,小小的身板不停抖动。在场的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慌乱,思绪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女邻居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迅速一边掐囡的人中,一边试图叫醒她。但囡固执地咬紧牙关,双目紧闭,全身颤抖,似乎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唤。
女邻居耐不住性子,一手推着财发,急切地说道:“快快快,赶紧穿好衣服,抱囡去医院!囡太小了,靠她自己这样撑着太危险了!”她紧迫的说:“晚了,就没救了!”
财发急忙跑回房,换上鞋子,摊开手掌伸向牛白香。靠在床栏上的牛白香缓缓侧过身,拉过挂在床栏上的裤子,从裤腰那狭小的深兜袋里摸索出两块钱,说:“就这些。”
财发接过钱,立刻转身奔向厅堂。此时,奶奶已经抱着囡在等他了。
财发接过奶奶怀里的囡,正准备出门。女邻居关切对他说:“你们还是抱囡去县东街柳叶子医生那儿看,更好。他专治孩童,医术精湛,很多孩子都是他救治好的。而且去他那里比去县医院近。”说罢,她随即详细指明了柳医生家的具体位置。
奶奶手握电筒,母子俩一前一后跨出大门。当女邻居扶着木门准备关上时,她又再一次复述了柳叶子医生家的具体位置,以及大门口和大门的特征,生怕母子俩记错而耽搁时间。
深邃的夜空下,一丝弦月忽明忽暗。敏锐刺耳的疾风迎面扑来,与行走在空荡、寒凉夜幕下的母子相遇。
踢踏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仿佛演绎出一首祈祷的旋律。在虚空中四处晃动的手电光芒,如婀娜舞女般随步起舞,耀眼夺目。
歉疚的叩门声惊醒了梦中人。一位身材魁梧却个子不高的男青年掩门探出头,见财发怀里抱着孩子,神情立刻如被冷水浇醒般清明。他迅速扒开大门,说:“快进来!”
随后,他将母子带进一间诊室,又自顾自走向另一边的通道,直至消失在尽头。。
不一会儿,男青年跟着一位身穿长褂的白发老者走进诊室。这便是世代中医传承的柳家医师。
柳医生示意财发将囡放在诊床上后,边询问边仔细察看。他翻开囡的双眼,还扒开囡的嘴,又闻又看;又触摸囡的额头、手心、脚底心,以及肘窝和膝盖窝。
一番操作之后,他才静下心来搭脉。神情专注的左手右手反复交替,让人难以揣测其中奥妙。
柳医生坐到诊桌前,目光定格在一处,默默发呆,沉思良久才提笔写字。写完后,他又边默读边思考,不时提笔修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分钟。
随后,柳医生利索地重新拟定了一份方子,递给男青年,说道:“小柳,拿这方子去药房配好,马上放厨房煎,煎好后送过来,摊温热给小娜妮灌下去。”
小柳应声小跑离开。柳医生似乎还有不明之处,又向奶奶详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奶奶也是如实回答,有问必答。
当柳医生的眉头松开时,仿佛心中的迷惑与疑虑也随之解开。
他说道:“一般小孩出麻疹,本该一周左右就能痊愈。听奶奶的话,这娜妮应该是被耽搁着了。”
“时间拖得太久了,前前后后,半个多月反复高烧,铁都快被烧融了。你们也是心大的人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怎么就不上心呢?高烧后的后遗症,活生生的例子有多少?你们没见过吗?”
柳医生神色凝重:“你们现在送来真的有点晚了。我呢,也不藏着掖着,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未必能完全治好这娜妮。”
“我徒弟已经去煎药了,一会儿汤药送来,你们给娜妮喂下去,看看有无反应。若无起色,你们节哀。如果不死心,也可以马上去县医院试试。”
“如果有反应,就是好事,还有希望。还是有回天之力的。我会再拟一副方子,你们带回去煎,按时喂。”
“不过,我必须把话说在前面。人是救活了,我不保证没有任何后遗症的。”
奶奶谢过柳医生,随后边摇头边无奈叹息:“这娜妮好动,被窝里睡不住,精神稍微好一点,就往外跑。贪玩,吹到冷风回家,就又开始高烧了。自己遭罪,我们也跟着受罪啊。”
柳医生从座椅上站起,对奶奶和财发说道:“你们在这里先给娜妮刮刮痧、降降温(治疗方法),等药煎好,小柳会端过来。”
他又强调道:“喂完汤药别急着走,我还要搭脉看看,再决定下一步。”
说完,柳医生便离开了诊室。
寂静的四合院,沉稳而肃穆。天井里的花草在诊室微光的映照下,显露出隐约的神态。
小柳将汤药碗搁在盛有冷水至半腰的木盆里,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三人齐心协力给囡灌药汤。小柳先用木筷撬开囡的前牙,再将瓷调羹的柄紧挨着木筷塞入口中;财发双手托着囡的后脑勺,稳住头部。奶奶拿起另一只调羹,将汤药一点点倒入调羹柄里,让汤药顺着凹槽流入囡的口中,进入胃里。
天边微微露出一丝白光,柳医生再次走进诊室。他像初诊时一样,从头到脚仔细望、闻、切的检查一遍。把脉时的专注,仿佛要看透囡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柳医生坐回诊桌前,提笔时如有神助,一挥而就。拿起拟出的方子默读片刻后,他信心满满地递给徒弟小柳:“拿去抓药。”
随后,他转向奶奶和财发说道:“开了七帖药,每天一副,早晚各煎一次,温汤服用。”
“记得七天后,带娜妮再来复诊,要重新开方,巩固一下。”
“这小娜妮命硬,这次惊险闯过了鬼门关。以后你们屋里人,都要多关注、多照应。”
“这小娜妮应该很快能恢复的。”
财发从小柳手里接过扎得整整齐齐的药包时,小柳又一次叮嘱了柳医生的话:“七天后,一个疗程结束,一定记得再来复诊,复方!”
作为开诊所的医生,他们见过太多不听医嘱、不来复诊的人。他们很明白,许多当地人因为缺钱,或者太看重钱,或者根本缺少对生命的敬畏,只顾眼前、只看表象,不愿再来复诊的人占绝大多数。在当地很多人的观念里,复诊是多此一举的事情,甚至有人还会认为诊所只是想多赚钱。
但作为医生,必须尽到职责。多叮嘱一次,心里就多一份安心与无愧。
七天后,如柳医生所料,囡并未如约复诊。但老天似乎格外眷顾她。这次闯鬼门关,囡没有变傻、没呆、没聋、没哑,也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后遗症。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囡在这残酷的劫难中,能从死神手中逃脱。也许有一天能守得明月、见云开,踏上开启幸福之路。
然而,忘记了还有一种可能:命运的惩罚,或许尚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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