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进屋时看见程晋手里把玩着什么，她丢开手炉，解去狐毛斗篷，又靠近熏笼驱去满身寒意，不等程晋张嘴说话就转进屏风里，金穗等人福了福身跟进去取衣卸妆。

程晋每日都要往这宅子跑，不是捎带着东西来就是捎带着东西走，原本全是沈青云的东西，大多都是粉青黄紫等艳丽颜色，不知何时竟见缝插针添了宝蓝靛青玄黑等色，满满当当一屋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今日朝上不忙？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沈青云摘下耳坠子，揉了揉耳垂，随口和外面的程晋闲聊，闲适又安逸得仿佛他们是人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最近都安生，大雪压倒房屋冻死流民的事也有户部工部负责，目前情况还算稳定。”

“都处理好了？”沈青云转头看他。

程晋搁下东西起身走近，微微颔首：“余氏和她婆母做事周到老练，还有姚氏从旁协助，顺和也在帮衬她们，一切都顺利得很，钟家那边借着由头办了场宴，京城大多主母娘子都去了，募捐到好大一笔善款，转眼就投进雪后重建房屋的杂事中去了。”

他说起来还在笑：“寿阳和潞王妃等人刚开始还想把事揽过去，可惜你们下手的早，余氏几人又惯会给人戴高帽子，她们逼不得已也只好出了大笔钱，算是成全了自己的名声。”

沈青云拧起的眉梢很快舒展：“公主王妃们哪知道底下百姓冬日难熬，若是换了她们，不说中间管事会不会中饱私囊，就是采买东西都要慢一截，等他们筹备好——”

她摇了摇头略过后面的话，但程晋和她都心知肚明，那时候官府早就安顿好了百姓，用不着这些金银米粮。

换了身家常穿的桃红衣裙，又洗过脸擦去脂粉，浑身觉得舒坦了，沈青云才抱着汤婆子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我进来时听安少监说陛下有东西给我？”

程晋尚还在琢磨救灾事宜，中书令年纪大了早该退位让贤，但姜老太爷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平日里也甚少和潞王来往勾结，便是当年夺位时明面上姜家都没掺和进来，先帝死前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临了生出慈父心肠，特地在百官面前要程晋善待兄弟，因此哪怕他早想把潞王除爵关进宗正寺都不成。

“不是什么宝物，你拿着看看也就是了。”

他随手将紫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沈青云，脸上是惯来的泰然自若：“马上新春，要不要请你父母过来这边吃顿便饭？”

受他影响，沈青云也就没多在意这份礼物，拿到后手掌微沉，隔着绸布还能感受到四四方方的坚硬，她唔了声：“是玉石印章？大师雕刻的名作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好石头？”

程晋一笑：“你打开瞧瞧。”

见他卖关子，沈青云也只疑惑了瞬间，紫绸裹得不算严密，大抵是因为刚从锦盒里拿出来。

程晋视线从头到尾都落在她身上没挪开片刻，直到绸布揭开，里面的东西露出庐山真面目，如愿看见沈青云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印章半晌都没说出来话，才稍稍满意。

“这，这……”看见东西，沈青云的确有些哑然，纵使之前程晋送了许多珍宝字画，她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看见这枚印玺。

“不喜欢？”程晋沉吟了下。

沈青云面有无奈，却也没违背本心：“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想到。”

“这东西封了许多年，我先前也没想起来，否则早就拿给你了。”

先皇后生下昌宁没几年就病逝了，那之后先帝担心又来一个对着他劝谏的，索性没再立后，而是让四妃统管后廷，以姜贵妃为首，因此皇后印玺也就被封存起来。程晋登基后有李太后帮着管事，而且她是帝母，无需印玺也能使唤动宫人，他也不耐烦立后，以至于这枚印玺不见天日二十来年。

程晋刚开始也没想起来这事，在他眼里若是沈青云答应嫁给他，那后宫就她一个人，宫婢内侍不听她的能听谁的？若是沈青云不愿意，那宫里没有女主人，自然就更无其他人了，皇后印玺取出来也是无用武之地。

还是昨日他收到了生辰礼想着回礼，才把这东西翻了出来，沈青云或许不会动用，但有和没有却有很大区别，她只要拿着，哪怕不曾拜天地行册封礼，也是他的妻子。

“你就这么拿给我，不会有事吗？”沈青云手指划过印玺上的凤凰纹路，多少人打破头都要抢的东西，居然就这么轻易摆在她面前，不费吹灰之力。

“能有什么事？”程晋失笑：“说得好听它是皇后印玺，说不好听就一块石头罢了，摆在宫里也没人能用，还不如拿给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我不能及时赶到，它也能应付一阵。”

沈青云撑着脸沉吟片刻，与其说是印玺的吸引力太强，不如说印玺所代表的皇权令她难以放弃，权力当前，她也不能免俗。

“陛下想见我的父母吗？”沈青云收下东西，复而回到前言，她还没忘记程晋问的话：“不如去他们那边吧？”

程晋怔愣了下，急忙点头：“好，那伯父伯母喜欢什么，我这就让人去置办。”

“我爹是花匠，喜欢名花品种和侍弄花草，我娘闲暇喜欢听说书，喜欢鲜亮的绸缎，还比较喜欢吃食，他们开了花铺，之前陛下还去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程晋怎么可能不记得，沈家的一切他都查探过也熟稔于心，那次还是实在忍不下去想见她，他特意循着对方的脚步过去的。

“至于冬官，她没定性，看见什么好玩的有趣的都喜欢。”沈青云含笑道：“只不喜欢字帖，我前些时候压着她练字，嫌烦了。”

程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毕竟是沈青云的妹妹，也就是他未来小姨子，万一送错了东西她在姐姐面前随口说两句，都能让他倒霉，而且笼络娘家人也是极重要的一步，必要时候还能适当地劝劝。

玉珞拿着名帖从外院进来，朝屋内努了努嘴，银钿竖起耳朵听了听，没见里面有大动静，忙抬手叩了叩门。

“娘子。”玉珞碎步进屋：“昌宁长公主府上送来了请帖。”

沈青云软绵绵靠在程晋身上，闻言眉梢都没抬，反倒是程晋接过帖子看了眼：“昌宁在郊外的确有处温泉别庄，里面的梅花开得不错，要是喜欢就去看看，不喜欢就算了。”

玉珞听得面色纠结，便是以往她家娘子还是郡王妃时，收到这些帖子也得斟酌一二，哪家必须得去哪家不必赴宴，何曾像现在这般轻飘飘的。

“我和离过后京城人设宴就再没给我下帖子，今日是头一遭。”沈青云睁眼扫了下，又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的盒子：“在你刚给了我这个的时候。”

她和程晋的关系，她没想过瞒着，毕竟是要攀高枝的，若是这高枝不叫外人知道，没办法让她仗势欺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至于程晋则是左右为难，既想广而告之从而坐实自己的身份和沈青云之间的关系，又担心在她还没点头的时候就弄得众所周知惹人不开心，所以他是既没遮掩也没宣扬，顺其自然。

京城里聪明人不少，皇帝经常出宫的消息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纵使有安福在这边稍作遮掩，他们也不会真信一个内侍能引得帝王三天两头驾临，除非有别的原因，而稍一打听，沈青云住在这里的事就不是秘密。

初时可能会不信，但久而久之，不信也得信了。

其中以昌宁消息最为灵敏，但她也不能直接进宫和程晋剖白，窥伺帝踪可不是小罪名，而且她只当对方是清心寡欲多年一时没把控住美色的诱惑，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现在，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那就不去。”程晋心知肚明昌宁这封请帖什么意思：“风雪交加，跑那么远做什么。”

沈青云直起身，捏着那份帖子眉眼弯弯的朝他摇摇头：“好不容易能盛气凌人地看她们，怎么可以拒绝。”

程晋忍俊不禁：“也行，但盛气凌人的时候不准吃亏，要是谁对你不敬，你不好处置就回来告诉我。”

势弱的时候沈青云都没吃过亏，如今又得了皇后印玺的她简直无往不利，就算有没眼力见的敢招惹她，都会被金穗乌明他们拦在三尺之外不能近身。

与此同时，昌宁长公主府上。

程昭忆起这段时日知道的消息只觉得头疼，驸马薛琦见状来到身后给她按揉头部。

“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是两个小的又不听话了？”

程昭紧抿着嘴，半晌后迟疑道：“你说，前弋阳郡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驸马纳闷，作为昌宁的枕边人，他对她的想法再明白不过，打从那位郡王妃嫁进襄王府，她就不喜欢对方，认为是靠美貌蛊惑得向来进退有度的程翊失了魂，前些时候听说两人和离了，她还开心不止，甚至还打算另给程翊介绍个门当户对的娘子，只是因为朝廷公务耽搁了。

“她怎么了，不是离开王府了吗，你最近遇见她了？”

程昭一时无话。

驸马安慰道：“没事，那位既已离开，想必日后大家也见不着，要是她哪里惹着你了，且看在之前的份上能放就放了吧，否则仲甫回来，还要找你这个堂姐絮叨。”

程翊和离的事他也听了几耳朵，虽然外面有传言是郡王妃因无子被扫地出门，但他们都知道是那位郡王妃铁了心要和离走人，程翊明显是还没死心想继续缠着复合。

“哪里是她惹着我！”程昭埋怨道，分明是我惹着了她才对。

也不知沈青云究竟有什么本事，前能惑得程翊失了分寸，后能诱得她那个要出家的皇弟与她日日不离，如今居然连皇后印玺都给出去了，被下蛊昏了头也不外如是了。

她就算再看不起对方，有皇帝在背后撑腰，手里还握着皇后印玺，哪怕没有明面上的圣旨册封，沈青云的身份也在无形之中明示了。

她就算是长公主，也不可能与独得帝心的皇后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