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太子东宫,此时灯火长明,沉水香在暖意中袅娜弥散,味道清浅又绵长。
“付玉怎么说?”赵元琅背手而站,面上有些倦容。
近日来诸多事务缠身,加之前朝失衡,父皇似是有意放手未曾压制,令他颇为劳神,心绪也难免不稳。
躁郁之症已成了当下之急,虽新换了不少香,却没有一种能像那夜之人身上散发的香味一般,而在感受过那种久违的沉静与水乳交融的感觉,自己的身体生出了更加渴求的意味。
“殿下。”小福子垂首一旁,语含为难,“付玉姑娘已将那日在烛消楼出现的书生仔细排查了一遍,一个个问过了,往阊门街走的没有什么特别之人,也未曾见过什么信物。”
这些天往烛消楼走了不少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赵元琅闻言皱眉,默然不语,难道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小福子抬头观他神色,又道:“但付玉姑娘还说起一人,也是书生模样,生得俊俏标致,只是未曾留下姓名。”
“她说只有这一位不甚清楚底细,不知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付玉在做什么?”赵元琅有些不悦,这些语焉不详的东西有什么用,“何不来亲自禀报?”
“殿下,付玉姑娘说烛消楼近日实在抽不开身,请奴才替她告罪。”小福子从怀中拿出纸张呈上,“虽不知那个书生的姓名,这里却有他留下来的曲子词。”
“据说是囊中羞涩,来为烛消楼献曲,又提了不少法子相助烛消楼,有些甚至闻所未闻。”
“有此等事?”赵元琅接过纸张,三首曲子词楷体工整,语词清绮,细看下来,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确实是好词。”虽有些放浪之语,却能窥见这人的才气。
只是烛消楼在上京的声色里已到了极境,如何再往前一步。
就凭这些?
“付玉姑娘如今正在手把手调、教新人,请教坊司谱曲,还有备资深的厨子,又与上京最大的衣庄谈生意,殿下且看,烛消楼如今已经大不相同了。”小福子递上从烛消楼带来的账本。
“这是近来入账,尚不算明显,不过烛消楼的名声比之先前已经渐渐好转甚至得了夸赞,许多王公贵族也极为青睐。”
“这些都是那个书生提出来的?”福庆说的不错,账面不算十分好看,账簿一旁的空处注解了烛消楼的新举措,赵元琅一条一条细读,觉得有些意外,甚至生出了一点惊喜。
不知为何,他隐有预感,这位不明来历的人或许真是自己要寻之人。
“还有一事,殿下。”小福子道,“付玉姑娘说她曾与此人见过,探听到他是此次科考的考生,殿下此次主科考殿试,若是可行,可带她考后一观。”
这法子并无不可,赵元琅颔首,且能入殿试,此人也是有大才之人,为孤疗救着实屈才,或许还能留他一用。
至于那些隐秘心思,心中动过一瞬,只是未见到此人,就先搁置一边了。
“可有信物的下落?”
小福子不知殿下为何如此上心,恭谨答:“回殿下,并无。”
赵元琅沉思不语,良久道:“罢了,留意便好。”
孤分明说了让他凭信物来寻,这么些天却毫无消息,细想一下,无非是此人刻意不想显露踪迹。
“是。”小福子应下,又想到什么,试探问道:“殿下,奴才不明白,皇上为何忽然让您去蕲溪书院?”
说起这个,赵元琅也觉得头痛,又暗自压着情绪:“去便去了,你派人准备东西。”
顿了一顿,又添一句:“两份。”
不过几个月,此行权当散心了。
“孤乏了,再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赵元琅按着太阳穴,心里沉郁更甚。
他知晓自己有些不对劲,却毫无办法。
所以此人定要寻到!
赵元琅目中闪过一丝狠意,该是孤的便都是孤的,谁也抢不走!
*
翌日。
“子立,我是真没想到,你竟与我同在闵夫子手上念书。”纪朝见沈落等在一旁,急急穿了鞋靴后在书桌上翻找一番,终于找出几张写了东西的宣纸。
沈落看着七零八落的书桌,脑海里天人交战,克制了想要动手规整的念头。
“确实有缘。”干脆将目光移开,如此便眼不见为净,“不过我只在蕲溪念到春闱。”
“春闱?”纪朝迈出房门,闻言有些疑惑,“你要参加科考?”
“是。”沈落见他手上皱皱巴巴的纸张,“师兄手里是什么?”
“倒是少见有走春闱的高门子弟。”纪朝看了眼手中,为他解答,“哦,没什么,闵夫子昨日布的课业。”
“不过我劝你,若是有人问你来路,你只需说自己出身沈家,其余不必多说了。”纪朝提醒他,又看手中课业实在磕碜,于是重新折了一番。
“这是为何?”沈落不解。
“你傻呀!正经的高门望族谁走科考这条路,早就为子弟铺好一切了。”纪朝道,“只有隔壁的腐儒书生,埋头苦读经典,又要梳理典章,殊不知这些我们从小便耳熟能详。”
“咳咳,我说的是典章。”不是那些经传,纪朝加了一句,“还有就是不受家族待见的子弟。”
不受家族待见的子弟?沈落保持沉默,意识到纪朝可能误会了。
“我记得沈家嫡系子弟早已出仕,有一位病中不出,你若不多说,旁人不会细想,不然但凡多了解沈家一点便知你是旁支子弟,这样的身份在某些人眼里再好拿捏不过了。”
二人步伐不慢,就要走到黎山堂了。
“我说的某些人,是看沈家不顺眼的人。”纪朝看他一眼,想起什么,生出些忧虑。
沈小公子这样一副皮囊太扎眼了,要是行事聪明还好说,就怕会出祸端。
旁支子弟沈落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话。
罢了,父亲归府的消息没多少人知道,一个身份而已,也不算多重要。
纪朝引他入了黎山堂,指了指书室上的字号道:“与学舍不同,我们与隔壁书生们的学舍是分开的,世家这边共有甲乙两舍,由皇家修筑,书生他们则是书院原先砌好的学舍,也分甲乙,不过是按成绩往下排。”
“书室听学没有那么多的区分,所有子弟一律以课业成绩排名,再有甲乙丙室之分。”
沈落看他们的书室,正是甲字六号,对纪朝不免刮目相看:“纪兄,原来你这般厉害。”
虽然课业潦草了点,但天才往往都是有性格的。
纪朝闻言面上忽然心虚,看了他一眼道:“嘘,不要说这个了,我再有一次考试不合格,就要直降乙书室去了。”
说着有些发愁:“要是这次降下去,等我爹回来,他必然要打断我的腿。”
沈落虽然不至于有这种惨痛经历,可也有被父亲罚跪背书的时候,差不多能感受到他的难过,于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到的不算早,空着的只剩下了后排的位置,一眼望去,书室里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
“子立,过来这边!”纪朝动作迅速,找到了相邻的座位,和沈落招手。
至于他拽着的课业,此时此刻,那几张纸已是惨不忍睹了。
沈落坐下来,一时无言,心里又有好奇:“冒昧一问,纪师兄既然能到甲室,总归在读书上是有些本事的。”
纪朝一听连连摆手,手里的折扇不知从哪里变了出来,道:“没本事,没本事,我可没有本事!当初能进这书院一半靠我撅了半条命似的死记硬背,一半还是靠的裙带关系。”
沈落看他神情,这么说纪朝为读书也是抓破了脑袋,可将门子弟,又怎会选这条路?
“纪师兄未曾想过继承父业,报效军中?”
“子立啊,你以为我为什么来念书?”纪朝觉得两头都苦,自己最苦,“我就是不想选那条道才来的这里。”
“可,这是为何?”有纪将军的庇护,从军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唉,往事不堪回首。”纪朝第一次在人前细说个中缘由,“我十三岁时去父亲军中。”说着,他神情像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那时碰巧有小队人马来犯,你知道么——”纪朝抓着沈落小臂,“有个伤兵,就在我面前,他断了一只手一只脚。”
“我都不知道这人要怎么活下来。”纪朝觉得有些难受,他还记得与父亲出了伤兵营帐,自己忍不住扶在一旁吐了个天昏地暗,回头便见父亲深沉失望的眼神。
他话都来不及说,父亲就转身走了。
“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我也不想着要什么建功立业,只求独善其身便好了。”纪朝语中有些落寞,露出无所谓的笑。
沈落看他与自己是差不多的年岁,也许在旁人眼里,纪师兄弱冠之年,该到奋勉的时候了。
一句话那么容易说,可谁也都会说。
十三岁,也还是个孩子,见到如此残酷血腥的一面怎么承受的住。
“算了,不说这些。”纪朝觉得与他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对了,子立,闵夫子有考校新学生的习惯,你且做好准备。”
考校新学生?沈落猝不及防:“夫子要考校什么?”
“不知,每个人都不同,我也不清楚。”纪朝耸耸肩,眼里带着“你自求多福”的意思。
“听说了没,今日要到几个新生,还不知是些什么人。”前方传来小声讨论。
几个新生?沈落疑惑。
正当大家嘈杂的时候,一位老者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众人陆续安静下来。
“这就是闵父子。”纪朝小声道。
沈落抬首,与他想象的一样,闵夫子是位发须皆白的老翁,双眼有神,看起来身体十分硬朗,说话时自带一股腔调。
“诸位,请安静。”夫子的声音不大,却极有震慑力。
沈落静听,就在此时,他身旁的座位坐下一人。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沈落大胆端详着,就见来人忽然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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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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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一天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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