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闭月,凉风飕飕,林间鸟语间关。
韫娘心绪便像是被狸奴扯乱的线团,昏迷男人的手还攥着她的脚踝没有放开,她掰扯了好一会儿,耗尽了力气也没有掰开。
好在檀霞听到动静起来查看,她持着灯烛照见跌坐在院子中的韫娘,还有一旁浑身是血的狼狈书生,赶忙将西卧中的翠竹叫起,三人合力掰开了那书生的手。
三人就着烛光,围着书生观察了一阵,才发现他身上竟全是刀伤。
檀霞细细端详后道:“他这衣裳可不是人人穿得,怎么也得是位秀才老爷。就是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倒在咱们院门前?”
韫娘猜测道:“前不久听说,城外似乎又来了一伙盗匪,像是湖广溃败的叛军流窜至此,这书生莫不是遇上他们了?”
翠竹直言道:“那他可真是个大麻烦!”
檀霞点了点头道:“不如还是将人丢出去吧!”她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幽黑的眼眸古井无波。
翠竹闻言轻声“啊”了一句,面露不忍道:“可这毕竟是条人命,瞧他伤成这副模样,若是我们就这样将人扔出去,又无旁人救他,他只怕活不了了。”
韫娘原是不敢管这书生,不论是不是遇上盗匪,一个受着刀伤的书生怎么看都是个麻烦。谁知救了他,会不会招致祸害。
可是,可是——
她心底似乎有一道声音说着和翠竹一样的话:这毕竟是条人命。他方才那般用尽地攥住她,她就知道他有多想活。就像前世,她咽气之前,已经那么痛苦,可她也还是想活,想有个人能救一救她……
“姐姐?”
“捡都捡进来,先将人抬进屋中吧!”
翠竹闻言眼眸亮了亮,檀霞沉默地抿了抿嘴,但还是依言帮忙将人抬进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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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寂的山涧间,茅屋重重,桑田阡陌,鸡豚狗彘似是最寻常的金陵农家。但是细细分辨,却能在山涧鸟鸣之下,听到细碎痛苦的呻吟。
宋小梁像大爷一样架着腿坐在圈椅上,兀自品着江南独一份的明前龙井,一旁还站着两个金陵鹤鸣司的探子。
在他对面的木架上,绑着的男人正是月前欲杀韫娘的马夫,他浑身鲜血淋漓,瞧上去已然奄奄一息。
“大人,可要继续?”
宋小梁放下茶盏,笑盈盈摇了摇头:“没意思。我也玩儿够了。”他只稍稍抬眉,身边的人便抱拳称是抬手打算将人带下去了结。
原本还在架子上装死的男人动了动,他睁开眼,眼眸之中藏着决绝。他费力开口,声音嘶哑:“大人……大人,是有人指使小人杀那个女人。”
“哦?是吗?”宋小梁似是感兴趣,可语气之中却满是不在意,他起身抖了抖衣袍,闲庭信步走到那人面前,身旁的探子见状复又退到了一边,“那你先前怎么一口咬定是见财起意?”
匕首划过他胸口,那马夫颤颤巍巍喊出来:“是瞿家!”
宋小梁匕首微微一顿,正巧停在马夫心口:“本官查过你的户籍,刘五,上元县河西村人士,世代为瞿家伴当。只是你不甘为贱籍,少时便逃出河西村在外谋生。此刻扯出瞿家,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在听到“伴当”、“贱籍”的话时,刘五脸上闪过不可遏止的愤恨,他哼笑一声:“老子就是瞿家的伴当,世世代代的贱籍。老子做的一切都是瞿家逼我的,大人是鹤鸣司的高官,您有本事便去寻瞿家!别是鹤鸣司的大人也怕瞿家呵!”
宋小梁静静端详着刘五此刻的失态:“你憎恨瞿家,少时便敢出逃,如今又怎会听从瞿家的命令?”
刘五嗤笑:“青楼的妓子哪个不恨楼中老鸨,可哪个敢真违背老鸨?再看看你们鹤鸣司,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大人们难道没想过,那些被你们杀了的真是该死的人?可你们不也不敢违抗上官的命令?”
宋小梁身旁的几个探子脸色骤然难看,其中一人上前给了刘五一鞭子:“再敢胡乱攀扯,信不信爷爷立时杀了你?!”
宋小梁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行了。带下去罢。”
他已然知晓从刘五口中,只怕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了。
只是,瞿家……
瞿家背靠瞿楚观,瞿楚观是先帝留给当今的其中一位顾命大臣,与萧臻亦有半师之谊,这些年来尽心调和皇帝与内阁之间的矛盾。
宋小梁一阵头疼,江南之事,事事难办。
三更半夜,一身黑衣的探子回到据点,同宋小梁禀告了制香坊的事儿,他原本拧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们怎么看护的?能让一个受伤的男人闯进了韫娘子的制香坊?”
宋小梁看了那探子一眼,心中一阵无力。白日当马夫,夜里审犯人,让手下代班看护个人还能出问题。宋小梁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仅不用想着长高,说不准还会早生华发。
那探子额头冒着冷汗,支支吾吾解释半天,实则也不过是几人心怀侥幸,玩忽职守。
“是属下失误,未曾早早察觉到那人,以至惊扰了那位夫人。”那探子请罪后,又道,“不过大人放心,那人伤得不能动弹,而且咱们的人此刻就在制香坊外,一旦那人起了歹念,我们便破门而入,定不会让那位夫人出事。”
“确保韫娘子平安无虞,不要轻举妄动。”宋小梁揉了揉眉心问道:“可知那人是谁?”
“已经着人去查了,想来天亮时便能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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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韫娘和衣卧在外间竹榻上,听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起身走进里间,便看见昨日捡回来的书生这会儿醒了,正挣扎着起身。
韫娘赶紧上前扶住他:“你起来做什么?好不容易止了血的伤口又裂开了!”她言语之间不觉带上了几分埋怨。
韫娘左颊还带着一道浅浅的红色睡印,萧臻紧紧盯着她的脸,目色凝滞一瞬,随即攥住了她纤细的腕子,力道比昨日攥住她脚踝时还大几分。
“我为何在此?你想做什么?”
韫娘被攥疼了,原本白皙红润的面颊微微泛白。她站在竹榻边,昂头对上萧臻冷厉摄人的凤眼,呼吸微微一滞。但听着他质问的语气,不觉生气道:
“你这书生好没道理!昨儿你自己倒在我家院门口,死抓着不让我走。你倒来问我你为何在这儿?我好心救你,你却问我想做什么?昨日便该由你死在外头!”
她一边骂,一边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因为失血,萧臻的脸色依旧苍白,俊朗的眉眼微微凝滞,此刻的韫娘与鹤鸣司案牍中谨小慎微、曲意逢合的模样,着实相去甚远。
他微微低眸,便对上了韫娘雪白的脖颈,她应当刚起身,领口有些松散,隐隐露出锁骨上的小痣,让他不由想起那夜的旖旎……
萧臻别过脸,他松开攥着韫娘的手,薄唇轻启:“你……不知羞!”他一时分不清这话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韫娘。
韫娘愣了愣,后知后觉理了理衣裳,脸红了一片。她后退了好几步,逞强道:“你是读书人,应当知道非礼勿视。”
屋中一瞬沉寂。
萧臻闻言抿了抿唇,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落在韫娘身上,她好似真的不认识他。
许久他方才端的一副清雅书生的模样,温声赔礼道:“小生方才大梦初醒,言行举止多有唐突,还望这位娘子见谅。”
韫娘见他变得温和可亲,心中的气消了大半,她踟躇片刻:“你这一身伤指不定惹了多大的麻烦。我昨日虽救了你,却也怕因你招致祸事。如今你既然醒了,那便赶紧离开罢。”
萧臻听着她的话,脸上的端方笑容险些没挂住,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将他当麻烦一般往外赶。他牵强地笑了笑:“应该的。昨日得娘子仗义相救已是大幸,实不该再留在娘子这儿,给娘子添麻烦。”
韫娘听他这般说,怔愣了片刻,见他有些艰难地起身,伸手去够几案上血迹斑驳的襕衫,而昨夜用干净的纱布包好的伤口,因着方才一番动作,这会儿又晕出猩红的血迹。
看着他虚弱可怜的模样,韫娘咬了咬下唇,冲动开口道:“其实、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可以在我这儿养好了伤再走。”可说完又有些后悔。
每回遇上这样的事儿,韫娘总会在事后小小地后悔一会儿,尔后再说服自己不要后悔。瞧这书生还算通情达理,也不像坏人,若是这会儿由他离开,再碰上昨日害他之人,那她岂不是白救了。
萧臻说得情真意切:“娘子有所不知,小生是在附近乡里得罪了恶人方才沦落至此,娘子于危急时出手相救,我已感激不尽,我万不该再连累了娘子。”
他眼底却藏着几分兴味,韫娘心思浅,心事都挂在脸上,一眼就能让人看透。
韫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了他这番话后,知晓她不是得罪了强盗山匪,便也没那么害怕了。
“若是如此,你此刻出去岂不危险?”她斟酌了一会儿说道,“不若你同我回城,城中毕竟有府衙官差,想来你得罪的乡间恶人也不敢到城中害你。而且我那住处是间凶宅,平日也没什么人来往,你躲那儿养伤,正是清静。”
萧臻微微垂首,对上韫娘真诚的目光,他眼底一片晦涩。蛊毒之事未有定论,他依旧不相信这看似纯良的女子,他想起昨夜,体内躁动不安的蛊虫似是得到了慰藉,变得安生,像是消失了一般。如若借此暂且留在韫娘身边也未尝不可。他状似迟疑道:“只是,如此会不会有碍娘子清誉?”
韫娘笑着摇了摇头,语调中的软糯似江南的烟雨:“不妨事的,若有人问起,我便道你是我娘家兄长,来金陵探望我,在我家小住几日。”
萧臻闻言顿了顿,声音微扬:“娘子成婚了?”她离开扬州也才三个月不到,宋小梁也未曾说她嫁人……
韫娘拿出应付邻里那套说辞,道是家乡遭逢天灾,她又新寡未有子嗣,不愿被夫家族人磋磨,便带着嫁妆来了金陵。
萧臻嘴角微微抽搐,她说得这般情真意切,他若不知道她的来历,还真会信上几分,上扬的凤眼眸色闪烁。“多谢娘子收留。来日我定结草衔环,执鞭坠镫,以抱娘子大恩。”他收敛神色,躬身像个儒生一般冲韫娘行了一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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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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