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韫娘苦恼于该如何回城时,宋小梁来得恰逢其时,他在萧臻的预期中敲开了制香坊的院门,在韫娘三人诧异的目光中,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他为何带了个大夫,又为何过来。
“想着两位姐姐也要回城,便来问问,可要一块儿回去?”
翠竹眉花眼笑:“宋小哥想的真周到。姐姐正愁叫不到马车呢!”
“只不过同行还有位孙大夫,她昨儿恰巧在我那表哥家附近出诊,今日回城我便捎她一程。得委屈两位姐姐挤一挤了。”
“孙大夫也在?”翠竹有些惊喜,“宋小哥稍等,我家正有人受了伤,能否请孙大夫先帮着瞧一瞧?”
上回梁靖元带着孙大夫来给瞿大奶奶看伤时,翠竹曾与她有一面之缘,见过她在面对瞿大公子的质疑时,只专注医治瞿大奶奶而不受其扰,仿佛有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之能。
韫娘在院中收拾碗碟,听到翠竹的话也没有反对。只是宋小梁总在她们瞌睡时送上枕头,每回皆适逢其会,着实碰巧了些……
院门口,宋小梁还在问:“是韫娘子还是那位檀霞姐姐受伤了?伤得可严重?”担心的模样不掺一丝假意。
“是姐姐娘家的兄长,来金陵时遇上强盗了,好容易捡回条命,可也伤得不轻。”
宋小梁看着翠竹一本正经地胡说,正要准备配合地点头,翠竹凑到他身边:
“其实是昨日姐姐在院门口捡到的书生,说是得罪了乡里恶霸,被刀砍得浑身是伤,姐姐好心,打算带他去城中躲一躲,顺带将伤养好。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同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宋小梁被她的“自己人”三字砸的脑袋晕晕乎乎,他错开眼睛抿了抿唇,不敢看翠竹澄澈的杏眼,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样啊……那我去请孙大夫下车。”
翠竹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宋小梁莫名仓皇的背影。
檀霞站在屋檐下,远远看着翠竹与宋小梁交谈的模样,她对金陵城中时不时帮一帮韫娘二人的宋小哥早有耳闻,可她只远远看他一眼,便觉他不是寻常人。江南如今算不上太平,她心中忧虑愈盛。只是她见有外人在,便又躲回了自己房中。
韫娘收拾好碗碟,不曾看见檀霞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再抬眼便看见年轻的大夫背着药箱款款走进院中,一身蓝色细布的上衣下裙,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扎着同色的发带,神色平和淡然。
她温声问韫娘道:“伤者在何处?带我过去罢。”
韫娘依言带着孙大夫去了安置萧臻的房中,宋小梁想跟上去瞧瞧却被翠竹拉住问道:“大夫看伤,你去干什么呀?”
宋小梁一边担忧萧臻的伤势,装作好奇想要跟进去看看 ,一边又不能叫旁人看出他的忧虑紧张。
“就好奇那书生伤成什么样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翠竹嘟囔了一句,继而问道,“宋小哥可用过早饭?”
宋小梁下意识摇了摇头。
翠竹道:“正巧锅中还热着些稀饭,宋小哥若不嫌弃,可以先垫了垫肚皮。”
宋小梁道:“翠竹姐姐赏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哪敢嫌弃?”他年纪不大但三教九流见多了,说话间也不自觉带上几分油滑
翠竹闻言拧了拧眉:“什么赏不赏的,你若再这般话不正经地说,我这稀饭便是倒掉了,也不便宜你。”她当他是一块儿吃芙蓉楼的自己人,觉着他用应对讨好外人的说辞与她说话,自是不开心。
宋小梁愣了愣,不明白好端端的这姐姐怎么恼火起来了?翠竹不发一言将装了稀饭的瓷碗放在他手上,也不与他说话。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翠竹正生着闷气,见韫娘送孙大夫从房中出来,她便转身跑到了韫娘身边。宋小梁只好默默吃着稀饭,翠竹没给他筷子,他也不同她要,见碗底还有几粒米,就像小狗一般舔了舔。
翠竹见状噗嗤笑出声,她凑到韫娘身边:“姐姐,你看他像不像那只四眼铁包金?”
韫娘闻言看向宋小梁,亦是忍俊不禁。孙大夫在一旁听到这话,也没忍住捂嘴轻笑。
宋小梁方才正失神想事儿,一时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怎么又莫名笑作了一团?只是他见翠竹展开,也跟着咧嘴笑起来,叫他一时放下了对萧臻的紧张。
屋中,萧臻有些嫌弃地看着几案上污泥掺血的襕衫,制香坊没有男人的衣裳,宋小梁来得急,也没想到这些,故而他只能穿着一身。
他捏着鼻子套上了满是血腥味的襕衫,听到外边的笑声,信步走到窗前饶有兴致看着院中景象。谁能想到他当年从战场上捡回来见人就咬的狼崽子,有朝一日会装成小狗哄骗无知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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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后,萧臻被韫娘安排住在宅子的北屋,他挑了挑,环视了一圈,这便是死了三户人家的凶宅啊!
萧臻没有想到,韫娘和翠竹竟真的在此毫无负担住了这么久。从进屋他便看到,院中被归置得干净整洁,东边厨房的窗前还摆着几盆山茶花,看得出来她在金陵过得满是意趣。
韫娘抱了一床薄被进屋,她看着萧臻身上的脏衣服,娥眉颦颦。家中没有成年男子的衣物,但萧臻这身襕衫显然是不能穿了。
“我带公子去买两身换洗的衣物吧!就在这条街上,走几步便到了。而且城中比郊外安全不少,应当也不必怕遇到意外。”
萧臻起身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韫娘子了。”温润的声音又如清泉击石。
韫娘忙道:“徐公子多礼了。”她看着他的破损的衣裳沉默片刻,“你等我会儿。”
说着她便提起裙摆跑回西边的小楼,在樟木箱中找出了一件深蓝色斗篷,这是翠竹拿做被子剩下的布料练手缝制的,男女皆宜,只是对于萧臻而言短了一些。
“公子这幅样子出门怕是多有不便,不若外边披件斗篷挡一挡?”
两人并肩而行,如韫娘所说,成衣铺离这凶宅确实不远。
韫娘走在萧臻身边,她有些疑惑道:“徐公子虽是顺天府的生员,可到底是大乾的秀才老爷,昨日既遭如此大难,可曾想报官?”
他自报家门姓徐,那身份文牒上也写着徐琸的大名。韫娘便也没有生疑。
萧臻自嘲地笑了笑:“娘子有所不知,我昨日得罪的是上元县河西村的人。”
韫娘不太明白:“河西村?有何特殊之处吗?”
萧臻眸色晦暗:“河西村姓瞿,在整个江南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上元知县是瞿次辅的学生,江宁的通判与瞿家连着姻亲。亲亲相隐、官官相护,我若敢告,指不定明日我便会死在乡野泥淖,说是意外失足,摔死、淹死皆有可能。”
韫娘闻言愣了愣:“那江宁的知府老爷呢?江宁府最大的不是知府吗?”
萧臻轻叹:“江宁知府虽与瞿家既无师生情谊,也无姻亲关系。但他受祖上蒙荫才做的官,虽官至知府,可却是个糊涂人。得过且过等着调任回京。”
韫娘侧眸望向他,清隽的面容带着几分愁绪,凤眼之中暗藏凌厉。
“徐公子知道的真多。”
萧臻低眸,对上韫娘怔忪的桃花眼,在无知无觉中又流露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媚态。他轻咳一声,瞥开眼眸,目光游移道:“我本就是外乡书生来江宁求学,对着江宁之事自然要多了解些,才能更好留在这金陵城。”
韫娘有些不解:“那为何你还是得罪了瞿家?”
萧臻没有明说,而是幽幽道:“自然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韫娘看着他线条分明的面庞,抿了抿唇。
萧臻在成衣铺中买了唯二两套他这身量能穿的衣袍,成衣铺的掌柜见状直呼“可惜”,可惜她家只有两套合身的,还都是丑衣服。可饶是样式一般的衣袍,萧臻穿上后也衣冠济楚,神采奕奕。她不敢想象若他穿上那些个华衣美服后,会是何等漂亮?!
韫娘本已经拿出荷包准备给钱了,却不想,萧臻竟从袖口的暗袋中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韫娘瞧着他的袖子,沉思了片刻,等过几日她便给自己、翠竹和檀霞的衣袍都绣上几个暗袋!
两身衣袍,再算上几套里衣和鞋靴,总共也不过花了不到四两。剩下的银钱萧臻没有收起来,而是交给了韫娘。
“之后还要打扰娘子一段时日,娘子好心搭救,我总不能还叫娘子往里头贴钱。那实在非君子所为。”
韫娘拿着四十多两银子,只觉有些烫手:“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萧臻温和地笑了笑:“要的。这当中有娘子先时请大夫的诊金,也有接下来这段日子的伙食,还有的便当做是北屋的赁金……还请娘子莫要再推辞了。”
韫娘迟疑地收下银子,将这四十多两银子小心地放进荷包中,她柔声道:“那我先收着,等你离开时,若还有剩下,我再还给你。”
萧臻听她这般说,脚步稍稍一顿,他缩小了步伐,跟在韫娘身边,轻轻应了一声,神色不自觉柔和了三分,倒真像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只是,看似温柔的眼眸,底色却如幽深不可测的潭水,黑黢黢、冷冰冰,带着防备与算计。
韫娘喜欢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恰巧徐琸这个马甲就是这样的人。但可惜,徐琸的内在是韫娘几乎不可能喜欢的萧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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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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