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自从那日在制香坊做了个不可言说的梦,韫娘便有些萎靡,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梦会像山间洪流,一发不可收拾。在那梦中,她觉得自个儿就像江南梅雨时节被雨水淋透的榴花,被人掐在手上,在名为欲的海中漂泊浮沉。

然而自从侥幸重活,重获自由后,韫娘打心底不愿被人如此操纵,即便是在梦中。既然是男欢女爱,她亦从中得趣,凭何她就要被人掐着压着。况且,那书生在梦中虽不似现实中那般温和谦逊,但也是个莽撞生涩的。重重叠叠的纱帐间,她攀着他的臂膀,垂眸望着目光挣扎却又沉溺的书生……

梦中的胆大带不到梦外,韫娘每回梦醒后皆是满脸震惊。她没想到,从前只听着庄上姐妹说这档子便脸红心跳不止的她,有一日竟然会夜夜在梦中笙歌不止。

韫娘不禁又羞又愧,她好似对那书生起了觊觎之心。纵然那书生得罪了江南的权贵,可他是顺天府的生员,离了江南,总还有考取功名的机会。她与他萍水相逢,不过收留他几日,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肖想他的身子,实在是罪过!

只不过,韫娘不知道的是,那“书生”何尝没有在梦中张狂行事。

比起韫娘单纯的绮梦,萧臻这些日子仿佛活在三重世界——

旖旎梦境中,原本胆怯的女子如勾魂的艳鬼,是索命的修罗,带着他在情海沉沦。等到他艰难脱离绮梦,他又跌入了一层幻梦之中,他好似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那时的他因为早早杀了韫娘而受子蛊反噬,癫狂乖张……而梦境之外,萧臻又是假作书生的徐琸。

这些日子,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听到北边窗牖传来街市的喧闹叫卖,萧臻都有种恍然如隔世的感觉。

屋外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下形成一道雨帘,萧臻坐在南边的小窗前,望着宅中的小院,北方的雨落得豪迈,不似江南这般夹杂着几分柔情,仿佛能落在人心尖上。

他手中握着一枚石头大小的玉坠子,上好的羊脂白玉,上边雕着两条活灵活现的锦鲤,背后则刻着一串生辰八字。

宋小梁站在一边,小心地看着萧臻,他不知道萧臻这会儿在想什么,但他知晓这玉坠子属于谁,只是没有想到这玉坠会从韫娘极为珍视的草编凤凰中找出来。

“韫娘子那只草编凤凰的凤尾中编了好几块小石头,这玉坠子便藏在中间,我让师傅用另一块小石子替换了玉坠,又将东西放了回去,想来韫娘子不会发现。”宋小梁踟躇道,“公子,这事儿可要与指挥使说一声。”

萧臻闻言没有说话,他紧抿着唇,面无表情,许久才开口道:“玉坠的事先不必告诉他。”

宝儿当年失踪时,徐铖便在她身边,只一转眼的功夫,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便没了踪影。纵然宝儿的失踪是因为安寿动了江南赋税,可这些年徐铖心中依旧过不去这个坎儿。

相似的眉眼,刻着生辰八字的与坠子,加之韫娘被那对夫妻五十贯钱卖到扬州的时机又恰巧和宝儿流落扬州的时间接近……萧臻怕他在心底先已认定了韫娘就是宝儿,找的证据也只是为了佐证一个认定的事实。

“公子……”宋小梁犹疑道,“韫娘子会不会真的是宝儿郡主?”

“不会。”萧臻道,“当年他们敢对宝儿下手,便不会有让她回来的机会。”

平静地语调中藏着一丝痛恨,这个道理太皇太后明白,萧臻明白,安寿和徐铖又怎么会不明白。只不过现实往往残忍让人难以接受,让人忍不住从中寻一丝侥幸。

“可……”宋小梁没见过宝儿,但他依旧希望她能有一丝侥幸。

萧臻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玉坠几乎肯定地说道:“不会的。”

不会有这丝侥幸了。只是他不知道这玉坠如何到了韫娘手上。

宋小梁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肯定,但片刻之后,又听萧臻道:“你亲自去一趟扬州,我要知道洛韫的草编凤凰究竟是怎么来的。还有,找到诚王府失踪的那对管事夫妻。”

宋小梁得了命令便离开了,萧臻从梁摩诃给的药中倒了一粒吞入口中。虽然这药夜里没什么用处,可白日倒是能达到他说的清热解燥的药效。

-

而另一边韫娘却不知自己珍之重之的草编凤凰已经被人拆开又编好,还拿走了里头的玉坠。她在铺子中算账,翠竹在外边收拾,翻出了前些日子瞿大奶奶让人送来的帖子,她将帖子拿到韫娘面前。

“姐姐,瞿大奶奶的帖子,我看上边的日子就是明日了,姐姐可要回张帖?”

翠竹先前虽然不喜瞿家的婆子和梁家前来道谢的仆妇,但前几日笑脸相待进退得宜的老妪又让她觉得瞿大奶奶身边的人也不全是拜高踩地的。她们既然已经决定在金陵长久地待下去,若是能结交如瞿大奶奶这样的人也是件好事。

韫娘看了看她拿来的拜帖:“我都忘了还有这事儿。”她想了想,“帖子还是不回了。”韫娘从一开始便不太想与瞿梁两家扯上关系,瞿梁这样的高门望族,此刻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却不知那日便成昨日黄花,今日得其庇佑,怎知来日不会受其前牵连?她们本本分分做生意,又何必结交那样的家族。

翠竹担心道:“这瞿大奶奶特意下了帖子,咱们不去会不会惹到人家呀?”

韫娘摇了摇头:“瞿大奶奶受伤那日,托我递话送信,言辞谈吐都看得出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咱们不回她应当便明白了咱们的意思,想来也不会生气。”

翠竹想到的则是那小小的瞿蓁蓁,那般小的孩子处事周全又通达,定然是受了家中长辈的言传身教,不是瞿大公子那一看便会仗势欺人的,想来便是瞿大奶奶了。她点了点头,便没在将拜帖的事儿放心上。

因这几日梅雨不歇,天色暗得也比寻常时候快些,翠竹想着这几日客人不多便打算早些关了铺子回去,只是韫娘神色有些不自然,若不是找不到理由,她这几日真想住在铺子中。

翠竹敏感地察觉到几分不寻常,凝眉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呀?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你和那徐公子一样,怪怪的……”

韫娘心头一跳,故作镇定道:“你整日里与我同进同出,我有什么事儿能瞒着你嘛!还有人家徐公子有哪儿怪了?”

翠竹道:“感觉徐公子看姐姐的眼神有些说不上来,就是挺奇怪的。”有时候就像乡下养的狸猫抓弄土洞里的老鼠时的目光,云淡风轻又势在必得。

韫娘不明所以,她自个儿目光躲闪不敢看人,自然无法发现萧臻的异样。

翠竹想了想,煞有其事地说道:“我觉得徐公子或许对姐姐有情,话本儿里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说不准他也想报姐姐的恩呢!”

韫娘闻言白皙的小脸不争气地红了:“别瞎说了。徐公子养好了伤便会离开,他借住这段时日也给了银钱,便不必谈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了!”

翠竹眨了眨眼:“姐姐不喜欢徐公子那样的?”

韫娘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她的脑袋:“徐公子是读书人,我从前是做什么的,旁人不知道你也忘了吗?”纵然她只侍奉了一位贵人,可也改变不了她风尘里的贱籍女子一事。

翠竹听着韫娘微微苦涩的话,紧蹙着眉头道:“可咱们现在都是良籍啊,况且徐公子又不知道……”

韫娘正色道:“过往如何,有心之人想要探查,总有手段能探查到。徐公子如今不知道,谁又能说他来日知道后不会介意。说不准连朋友也不愿意做呢!”

翠竹听着韫娘妄自菲薄的自嘲,不由生气道:“难不成姐姐心中,咱们即便脱籍了还低人一等嘛?”

韫娘轻叹:“当然不是。我当然不会觉得我们低人一等,也不会不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而是世道便是如此,我们管不住旁人低看我们。所以,我们同徐公子,还是银货两讫的好。”

翠竹紧抿着唇,有不甘也有不服气,还有些许委屈,只是这些不是对着韫娘,而是对着那些会低看她们的人。

两人关了铺子刚准备坐小船回去,便看见宋小梁不知何时来的门口。

翠竹心情不好,心中乱糟糟的,与他说话时也多了几分小性:“宋小哥怎么来了?我们今日可没叫马车。”

宋小梁好脾气地笑了笑,好似刚刚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副无事发生地模样说道:“我今儿是过来和两位姐姐说一声,这两日我要去趟扬州,大概要在扬州待好几日。我怕两位姐姐有事儿寻不见我,故特来知会两位姐姐一声。”

翠竹口快问道:“好端端的,宋小哥去扬州做什么?”

韫娘听到扬州心中便莫名紧了紧,她没由来想起梦中那位贵人与管事说的事儿——

扬州风月场的生意几乎都是诚王萧璘的,诚王之乱被镇压后,扬州风月场上泰半风尘女子被处置,她们别庄上的鸨母更是诚王的人……

韫娘脸上的笑意不觉牵强了几分,那位贵人许是镇压叛乱的官员,如今诚王之乱已被平定,想来远在扬州的老鸨也已经被捉拿。而宋小梁从前又是那位贵人的护卫,韫娘本就觉得宋小梁在金陵像是那位贵人派来盯着她的,他这个时候去扬州……

由不得韫娘多想,她暗暗扯了扯翠竹的衣袖,上前客气道:“宋小哥有心了。翠竹就是随口一问……”想她前世多方探听那位贵人的事儿,却被以为是别有用心的探子,如今韫娘半点也不想打探不该打探的。

“不妨事的。”宋小梁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孙记药堂的孙大夫要我去扬州送一批药材。”

韫娘愣了愣,见他说的真诚,她便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翠竹不解:“从扬州到金陵,不都走运河嘛?”

宋小梁道:“许是孙大夫怕走水路药材受潮,影响药性。”他将瞎话说得头头是道,反正是个托词。

韫娘有些怀疑,翠竹倒是不懂这些,宋小梁这么说她便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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