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梁靖元从衙门回到府上,他原是黄州府广济县的知县,去岁由吏部考核后升任江宁通判,平常多是住在公廨中,因着前些日子瞿大奶奶蹊跷受伤,他放心不下,便日日回府。
梁靖元在金陵的府邸与其他同僚相比并不算大,与庭院深深的瞿府更是没得比。但比韫娘那处小宅子可是通气宽敞许多,小桥流水、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他进门了似是随意地问道:“今日可有给大姐姐的帖子?”
这几日下值回府,他几乎日日都要问上一句。
门房的人见怪不怪,回想了一番如实道:“宁家三奶奶今日着人给姑奶奶送了份拜帖。”
宁家也是江宁府的望族,宁、瞿、梁三族互为姻亲,宁家三奶奶是瞿大公子的胞妹,宁家的大夫人则是梁靖元族中的姑姑。瞿大奶奶同这小姑子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到底攀亲带故的,面子上总算过得去。
此番瞿大奶奶不明不白住回了娘家,瞿家那边心虚只每日着人来问大奶奶何时归家。梁靖元便让门房的人日日告知瞿家来人,道是瞿大奶奶身子便,不易挪动。瞿家那边没法儿了,就只好请了宁三奶奶来探虚实。
梁靖元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下意识愣了愣问道:“没有别的回帖?”
门房有些疑惑:“回帖?没有啊……”他看着梁靖元似有些失落地进了府中,不解地嘀咕了一句,“真是奇了怪了。”
韩彰跟在梁靖元身后,路过听到这话抿了抿唇,他从前是梁靖元的书童,如今跟在他身边做了个书吏,他自然也知道梁靖元这是想问韫娘是否回帖了。
不过只是雨中匆匆见了一面,韩彰其实并不明白梁靖元为什么会对韫娘另眼相待了,但是想到韫娘的容颜,他好像又能理解几分。他在心底暗暗嗟叹,只是他家大人这暗中萌生的心思怕是发不了芽了。
花园中,瞿大奶奶正带着瞿蓁蓁在湖心水榭纳凉,见到梁靖元失魂落魄的模样,轻轻拧眉,唤来身边老妪:“奶娘,你去请靖元过来坐坐。”
奶娘便是前几日去玉华斋给韫娘送帖子的老妪,瞿大奶奶遇险那日奶娘正好不在,她听闻此事,魂儿险些没了。
梁靖元过来时还有些心不在焉,瞿蓁蓁好奇地问:“舅舅在想什么?”这会儿的瞿蓁蓁终于有了几分小儿的天真。
梁靖元回神含笑摇了摇头:“没什么。蓁蓁今日都做什么了?可有读书?”
瞿蓁蓁掰着手指头同梁靖元说了自己今日读了什么书,读了多久、玩了多久,事无巨细,梁靖元也没有一丝不耐。
瞿大奶奶含笑看着两人,见瞿蓁蓁说得差不多,便让奶娘先将孩子带了下去。她从碟子中捻了份糕点递到梁靖元手上:“可是我的事儿叫你为难了?”
梁靖元接过点心吃了几口,闻言赶紧摇头:“没。大姐姐多虑了。此事我已禀告了父亲,父亲要我照顾好姐姐,绝不会让瞿家白白欺负了咱们家人。”
梁家如今虽不如瞿家如日中天,但他们的祖父乃是先帝时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先帝对其甚是看重,六年前死于任上,先帝闻之痛心不已,追赠太子太师,又追封宜兴伯,特允其长子,便是梁靖元的父亲,承其爵位。故而梁父虽未入朝为官,只是江宁书院的夫子,但瞿家也不敢轻易得罪。
瞿大奶奶轻声叹息:“劳伯父费心了。”她父亲早早病故,只留下她与母亲,只因她是女儿,家产险些被族人侵吞,若非梁父出面,她与母亲少不了被族人磋磨。这些年来,梁父对她们孤儿寡母多有照料,她同梁靖元亦胜似亲姐弟。
梁靖元安慰道:“大姐姐有孕在身,安心在府上修养就是,过些时日父亲从书院回来,姐姐在瞿家受了什么委屈,只管与父亲说,便是断了这姻亲也无妨。”他说这话时眼眸微凉。
瞿大奶奶却摇了摇头:“断姻亲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便是伯父同意,只怕族中长辈也不会答应。”
梁靖元有些愤然:“那瞿昶文自个儿立身不正,为了外头的女人竟敢做出谋害妻女性命之事,简直与畜生无异,我梁家难道还要容忍他这般行径?”
他这些时日着人暗中查探才知,瞿昶文,便是瞿家大公子,他这些年竟然在外头养了个女人,此番对妻女动手,便是为了娶那女子做续弦。
瞿大奶奶闻言愣了愣,轻轻一叹,她此番遇险若真是因为瞿昶文想娶那女子做续弦便也好办了。瞿大奶奶什么也没有说,她此番向梁靖元求助已是无奈之举,若因为她再连累了伯父一家,便是她的罪过。瞿家的事儿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梁靖元望着瞿大奶奶沉默的样子,薄唇紧抿,瞿家实在欺人太甚!
瞿大奶奶轻轻拍了拍他紧攥着的手含笑道:“不说那些个糟心事儿了。你去岁调任来江宁时,祖母便曾来信要我替你留意合适的小娘子。只是那时你刚上任正忙,后来事儿多便忘了。今日得巧,就想问问你,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梁靖元闻言不觉想起那日大雨中,油纸伞轻轻掀起后,伞下柔美却又坚韧的女子。他脸倏地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瞿大奶奶一看便笑了起来:“靖元这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小姐?芳龄几何……”
“大姐姐!”梁靖元有些羞恼,“没有的事儿,大姐姐别想太多。”
瞿大奶奶好笑地看着他:“那你脸红什么?靖元,有了心悦的小娘子,可得抓紧,若不然错失良机,可是要后悔的。”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梁靖元闻言不禁有些黯然。
瞿大奶奶瞧他有些伤神地模样,不禁更加好奇:“莫不是你已经错过了?”
“不是。”梁靖元下意识道,说完又觉失言。
“那是……”瞿大奶奶愈发不解,开始猜测道,“难不成你相中的小娘子瞧不上你?”
梁靖元“欸”了一声,有些苦恼:“我与她只一面之缘,她或许早不记得我了。大姐姐便不要再问了。”
瞿大奶奶清咳一声,合着她这弟弟还只是在单相思呢!她来了兴趣,笑问道:“究竟哪家小娘子让你一见倾心了?你说出来,我还能替你参谋参谋。”
梁靖元缄口不言,可他越是不说,瞿大奶奶便越好奇。他这大姐姐素来有耐心,从小到大她总有办法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梁靖元躲又躲不了,想逃,瞿大奶奶还挺着大肚子堵他,最后便也只能如实告诉她。
“是当日大姐姐托付送信的制香坊的韫娘子。”
瞿大奶奶闻言愣了愣:“是那位夫人?你喜欢她?为什么?”当日她见到韫娘便觉惊为天人,前几日她身体好些了,有听闻瞿家在无意间给人家招惹了麻烦,心中多有愧疚,便让奶娘去送了请帖。
“姐姐莫说我浅薄。”梁靖元有些不好意思,“她生得好看,那双眸子含着水、雾蒙蒙的,好像会说话一样。虽是弱女子,却也有几分侠肝义胆。与姐姐萍水相逢却也愿为姐姐所托,独自在雨中走了近二十里路,也不曾叫苦。”
他说着便不自觉笑了起来:“我那日还同她说要亲自登门道谢,却不想后来因着湖广平叛,琐事缠身,直至这几日才得了空,听闻姐姐给她下了请帖,便想着明日休沐,我也能亲自再同她道声谢……”只是梁靖元没有想到,韫娘不曾回帖。
瞿大奶奶见他全然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只拍了拍的肩膀,有些同情。他这心思那韫娘估计半点儿都不知道,而且她至今未收到回帖,韫娘约莫是怕麻烦的,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恐怕也是敬而远之。
她想了个法子道:“你若有心,我让奶娘去送份拜帖。我行动不便,但可由你领着蓁蓁前去道谢。”
梁靖元闻言有些意动,但却是理智压过了冲动,他苦笑道:“大姐姐便不要为此事费心了。听韩彰的远方表弟说起,那位韫娘子是新寡的妇人,纵然我有心,不说她愿不愿意,只祖母也不会答应的。”
老祖母强势,自祖父走后更甚,儿女的婚事、孙辈的婚事,都得问过她。当日瞿梁两家的婚事也是她拍板定下的。
瞿大奶奶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走心地安慰道:“一时的动心很快就会过去,祖母应当已经在为你相看了……”
“等过几个月祖母寿诞,我便禀告祖母,我欲效仿瞿家二叔。”
瞿家二叔便是次辅瞿楚观,效仿他什么?效仿他终身未娶吗?骤然听到梁靖元说要效仿瞿楚观,瞿大奶奶霎时瞪大了眼睛,她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靖元,你莫说玩笑话了。二叔终身不娶是因为与安寿大长公主有缘无分,况且二叔处事强势,又握实权,瞿家族中长辈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瞿楚观少年得志,瞿家仰仗着他,自然不敢忤逆他的意愿,甚至还主动为他挑选了才德貌皆全的孩子作为嗣子。
梁靖元认真说道:“大姐姐,我没开玩笑。到时便是祖母请家法,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意愿。”他虽不像瞿楚观那样一入仕便得重用,让瞿家不敢小觑他。但他会慢慢走上去,梁靖元的耐心不比他大姐姐差。
瞿大奶奶问道:“你是因为那位韫娘子?”
梁靖元摇了摇头:“这是我一早便决定了的。前两年母亲病故后,我便有这样的想法。如今见大姐姐过得这般艰难,便更加坚定了。”
他父亲与母亲的婚事也是老祖母定下的,只是定下了母亲后,因着母亲迟迟未曾诞下子嗣,祖母又往父亲房中塞了不少人,而父亲从不维护,只知让母亲遵守孝道,侍奉公婆,以至母亲在那大宅子里过得艰难,甚至于后来母亲诞下他后,他也被祖母从母亲身边抱去抚养。
梁靖元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心中在想些什么,在他印象里,母亲是沉默的,她像被堵住了嘴,无法说出她究竟有多少委屈。父母二人稀里糊涂,面上和谐地过了十多年,终究还是母亲没熬住,先行从这世道解脱。他看着母亲咽气,脸上却挂着如释重负的笑,那一刻他心底陡然升起无尽的彷徨。
后来他又见父亲在母亲离世后,遣散后宅,忤逆祖母,不愿续娶,一门心思放在了教书育人上。梁靖元只觉得荒谬,人活着的时候明知她的艰辛,却不愿做什么,等到人没了却好似悔悟了一般,又为了死去的人去忤逆活着的人。他看不懂,却又在荒芜的心底生出怨怼。
瞿大奶奶几欲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用着不知何种心情说道:“靖元,你是男子,与我们不同。你若当真喜欢那位韫娘子,便同伯父说一说,想来他会理解的。祖母那儿有伯父帮你斡旋,想来也会松口……”
“大姐姐。”梁靖元笑着打断了她,“我不想看着再有一个女子,像母亲那样消磨在那座大宅子里。”
至于韫娘,她忽然出现在他看似光明却晦暗无边的人生,是意外之喜。梁靖元又如何敢轻易将她拉进他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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