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小半月的梅雨终于停歇,高悬的艳阳烘得整个金陵城都在冒热烟,这样的天气最是适宜晒被子。玉华斋除却开头几日的热闹,铺中也逐渐归于平静,低调不打眼但每日也有进账。
翠竹这几日来了癸水,身子不爽利,整个人都蔫蔫儿的,愁苦着一张小脸坐在院子中。
晚霞映照下,韫娘在院子里支了个小炉子给她炖了些红糖水,随后便从取了屋中装了草编凤凰的匣子出来。
翠竹一边小口地喝着韫娘煮的红糖水,一边好奇地看着韫娘打开匣子,小心地在那只陈旧的凤凰上涂抹清油。
“时常见姐姐拾掇这凤凰,可我瞧着这凤凰也没什么特别的呀?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她语气中充满了疑惑与好奇。
韫娘低眉看向手上的草编凤凰,徐徐点了点头,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往事久远,每每说起心中不免唏嘘感慨。
她如实道:“这凤凰是我幼时在扬州别庄遇到的小娘子留下的,得有十二年了。”
翠竹惊叹:“十二年?!”草编的物件都是些逗趣的小玩意,图的不过是个新鲜劲儿,编好的蚂蚱蝴蝶隔个三五日便枯黄破败,她还不曾见过有人会将这么个物件保存十余年,且还完好无损。她惊讶地问,“姐姐是怎么保存的?”目光中满是稀奇望着这只存了十二年的草编凤凰。
“蒸熟后晾干,再抹上清油,便能保存许久。”韫娘没有说那个时候自己为了保存好这只凤凰花了多少心思,那时她只想留下这只凤凰,说不准来日还能实现她的遗愿。
翠竹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姐姐这般费心保存,想来那位小娘子对姐姐很重要吧?姐姐如今得了自由,可要去寻她?”
韫娘闻言涂抹清油的手顿了顿,她轻声道:“寻不到了,她不在了。”
翠竹愣了愣,唇口翕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韫娘想起了先前那个荒诞的梦:“也不知她家中之人是不是还在寻她……”
萧臻人在北屋,院中重重叠叠晒了几床薄被,阻挡了他的视线,只是韫娘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他耳中,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茶杯。他几乎可以肯定,韫娘口中那小娘子,便是宝儿。
不知为何,他这两日半悬的心轻轻落地,夹杂着几分庆幸,幸而韫娘不是宝儿,幸而梦中他令人杀的不是姑姑的女儿……
只听翠竹又问:“家人?那小娘子不是被家人卖的嘛?”
萧臻紧抿着唇,隔着院中的被褥,望着韫娘的方向。怎么会是被家人卖的?宝儿丢了,姑姑的半条命也没了。
韫娘摇了摇头:“那时我与她同一辆马车被带到了扬州城外的别庄上,鸨母见我与她长得相像,便打算将我俩养在一块儿,当是双生的姐妹。将来说不准能卖出更高的价格。我是被父母卖进来的,虽心有不甘却也认了命。可是她却是不同的……”
翠竹很少听韫娘说扬州别庄的往事,即便说起,眼神中也带着几分忿忿,觉不会有怀念,但这一次却有些不同,韫娘在说起那小娘子的时候,白皙无暇的面庞上不自觉流露出怅惘的怀念。
“她与我说过,她的母亲会寻到她,会带她回家。我那时以为她同我一样,也是被父母卖进来的,卖儿女的父母不想着法儿将女儿再卖一次就已经是好的了,哪里会将人再寻回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被她母亲的仇家掳来,原本他们直接杀了她,可动手之人贪财,起了别的心思,便将她卖给了老鸨。”
她语气之中带着几分羡慕。萧臻薄唇轻翕,他只以为宝儿当时便已被杀害,却不想还有这样的隐情。
“初时她等着家中人来救她,可过去好几个月,也没有人来。我劝她不要等了,可她却说即便家里人一时没找到她,她也可以自己逃出去,找到回家的路。她还说,她要将那庄上的想逃的小娘子都带出去。”
翠竹闻言瞪大了眼睛:“那小娘子好生厉害。”
“是啊!我那时也这般想,她同我一样的年岁,对于庄上面目可憎的老鸨和婆子没有一丝屈服,始终不曾放弃逃离那个魔窟,甚至她不仅自己要逃,也要带着其他人一块儿逃。”韫娘道,“她说服了许多同我们年岁相仿的小娘子,我们谋划了许久……”
“那后来呢?”翠竹急急问道。
韫娘沉默了许久,萧臻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他在心底苦笑,若是逃得顺利,韫娘如今又怎么还会在这儿!还有宝儿,到底还是孩子,事成于密,她尚且不知那些人是否真心敢与她一块儿逃,她便将事情告诉了她们,这事儿又如何能成?
“后来,在我们逃跑那日,老鸨带人将我们堵在了我们藏了许久的狗洞外边。”就在她们以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的时候。韫娘唇口轻颤,连带着声音也颤颤的“是我们当中有人将逃跑的时间和路径泄密给了老鸨。老鸨一早就知道我们要逃,又知道了时间和路径,只等抓我们一个现行。”
翠竹闻言拧着眉,面上带着满满的不忍,她气道:“那泄密之人着实可恶。”
韫娘低眸将涂抹好清油的草编凤凰拿细布包好收到了匣子中,她盖好匣子,手指压在匣盖上,骨节泛白,眼底是明明白白的恨意,即便前世死的冤枉,她尚且没有这么明白的恨一个人。
“可泄密的人没有丝毫惩罚。她冷眼看着我们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看着那个好心想要带她一块儿走的小娘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她是伤的最重的,当时虽没有被打死,但老鸨也没想让她活着,她被丢在柴房中等死,秋雨寒凉,第二日她便一张草席裹着丢去了乱坟岗。”
她依旧记得那时她们被摁在院子中,一边淋雨一边挨打,那告密之人站在遮雨的屋檐下,站在老鸨身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眼中是不为所动的麻木。她甚至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她们不该有反抗的心,更不该做出逃跑的事。
翠竹第一次在韫娘面上见到如此鲜明激烈的情绪,浓浓的恨意中藏着她所不知道的遗憾。
北屋之中,青瓷茶杯被捏碎在萧臻手中,尖利的瓷片扎进他的手掌,鲜血流淌而下,沾染在他青蓝色的衣摆上。宝儿是安寿和驸马娇养着长到,五岁提过的重物怕也只有手中的笔,他简直不敢想,他们娇滴滴宠着的小娘子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受这样的苦。
韫娘轻轻抚了抚匣子,“这只草编凤凰便是她逃跑前的那几日编的,她说要拿回家送给她母亲……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若有机会,她希望我能将这只凤凰带给她的母亲。”
韫娘将这只草编凤凰藏了十二年,便是想有一日能替她送给她的母亲。
翠竹听后心中满是物伤其类的悲哀。
萧臻翕了翕唇,眼中一阵恍惚。他不曾想到,他让宋小梁费心去查的真相会在不经意间被他获悉。或许,他直接问韫娘,韫娘也不会隐瞒吧!
当日宝儿失踪后,不仅公主府、鹤鸣司在全力找寻她的下落,因有消息称宝儿被劫持到了江南,驸马亲自前往却不想遭遇意外而亡。先帝就秘密令巡抚江南的瞿楚观查找,几月后瞿楚观从江南传来请罪的密折,他晚了一步,宝儿已被灭口,劫持之人早已散入百姓之中,无处查找。又因宝儿尸身腐溃严重,他只好就地安葬。
先帝谁也没有告诉,或许是因那时安寿刚小产又丧夫,他怕她知晓孩子的死讯会撑不住。他不告诉她,便只当是给她留一个念想。
后来,萧臻偶然间得知此事,却也不知该如何同安寿明说。
瞿楚观。萧臻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他当真没有辜负先帝对他的信任吗?
韫娘沉默地起身去收拾晾晒在院中的被子,她一床一床收回屋中,收下最后一床便看见坐在北屋窗前怔愣望着她的萧臻。
“徐公子……都听见了吗?”韫娘开口轻声问。她心中有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她并非忘了萧臻还在,但她同翠竹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却还是不曾刻意回避她曾经所处的地方。
萧臻闻言倏地起身,不知为何,有种偷听被抓到的心虚。
韫娘轻笑:“那徐公子应当也能猜到我过去是做什么的。读书人偶尔风流是佳话,可若真同我这般身份的人扯上关系,便是污点。这几日徐公子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公子即是来江宁书院求学,这两日也该前去报道了。”
她抱着被子冲他微微点头,像是在与他做切割。
萧臻见他转身就要离开,阔步走出屋,拉住了她:“韫娘子。”
韫娘疑惑地望着他。
“韫娘子如今已是良籍,又何必再计较过往如何?况且与人交往,端看这人品行如何,只看身份地位、蝇营狗苟,非君子所为。”萧臻低眸望着她,眼中带着几分认真,他脱口而出道,“韫娘子,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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