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娘怔怔看着他,四目相对,她一瞬便忘却了梦中的旖旎带来的这几日的羞怯。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让她莫名想起了她离开了十二年的故人。
萧臻手上的鲜血沾染在韫娘素青色的棉布衣袖上,红得有些晃眼。
韫娘回过神,垂眸错开了他的眼,轻呼道:“徐公子的手怎么受伤了?”她将怀中的被子放在一边的竹架上,拉着萧臻到井边。
萧臻坐在井边的矮凳上,韫娘站在他身旁用瓢舀了井水冲洗他伤口上的血迹。他手上的伤很深,还残留着些许碎瓷片,冰凉的井水冲在伤口上,韫娘担忧地抬眸看他,却发现他眉头不曾皱一下。
“方才不小心打破了韫娘子的一个茶杯。抱歉。”他自小到达从未对一个外人用这般温柔的语调说话。
“那都是些身外之物。”韫娘重新低下头,小心替他将伤口上的碎瓷片冲下。
萧臻望着韫娘的发顶,乌黑的长发用素青的发带编起盘在脑后,梦中这盘起的发散在碧玉鲛绡编织的凉席上,如墨色的绸缎。
他稍稍偏开眼眸,文声文气问道:“韫娘子方才的话,是在赶在下走吗?”
韫娘闻言没有抬头,她从他的语气重听出了一丝丝幽怨。
“当日将公子带来此处养伤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公子伤愈,若再在我这儿住下去,怕是于公子声名有碍。”
“声名于我便如那碎了的茶盏于韫娘子,皆是身外之物。”
这确实是萧臻真心之言,千里之外的京城中,声名狼藉的男子照样活得潇洒自在。只不过声名这道枷锁,于女子而言却不是不想带上便能不带上。
“韫娘子可以不用那么在意旁人的目光。”
清冷的声音如清泉击石,韫娘心中微微一震。
“我在金陵本便没有住处,而江宁书院虽有学子寝舍,但却需几人同住,我素来不喜与人共用一居室,来时便想好要在金陵赁一件屋室。这几日幸得韫娘子收留,我在此间住得很是舒心,故而便想赁了韫娘子那间北屋。”萧臻浅笑道,“我前几日便想与韫娘子商议此事了。只是,韫娘子似乎在躲着我。”他探究的目光落在韫娘身上。
韫娘眼神不自然地飘忽着,萧臻如何想不到她这几日躲着他的缘由,是因他们每夜都做着同一个梦。
“徐公子想多了。”韫娘温温软软地说道,“只是这几日铺子与制香坊中有不少事儿,便忙了些。”她有些紧张,但说起瞎话还是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韫娘子了。”萧臻眉梢轻扬,“那我方才所说,韫娘子觉得如何?”
韫娘拒绝道:“公子毕竟是男子。同我与翠竹两个女子共住,只怕多有不便……”她可是想着让他伤好赶紧离开,若他赁了北屋,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得如何面对他啊!
“韫娘子若觉得不方便,可将北屋连着小院的房门锁上,日后我从北边进出即可。”萧臻周全说道,“江宁书院就在城东,离这儿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不论是乘坐摇橹船还是步行,都不远。韫娘子,我是真心想要赁娘子这间屋室。”
“这……”望着萧臻认真诚挚的神色,韫娘不禁有些犹豫。
萧臻轻叹道:“韫娘子可是担忧,我在此长住会将瞿家的麻烦招惹回来?”
韫娘抿了抿唇,她确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让萧臻来这儿养伤是救急。不论是否有夜里那奇幻的梦,她都没想让他在这儿长住。
见韫娘不说话,萧臻目色微微一滞,从制香坊醒来诱得韫娘收留他养伤,他便看出她是个极容易被旁人言语左右的女子,他示弱得越显著、表现得越善解人意,她便越容易答应。然而这回韫娘并未如他所想。
“若韫娘子担心的是这件事,我明日便去拜访我在金陵的族兄,请他出面想来,瞿家也不至于再寻我麻烦。”他像是信誓旦旦的赌徒在赌桌上加码。
韫娘张了张嘴:“抱歉。徐公子,我这儿确实不能留你长住了。”
萧臻眼眸霎时凉了下来,看着韫娘满是歉意的神情,他到底还是按着先时所表现的徐琸的性子说道:“不妨事。是我让韫娘子为难了。我明日便去寻个客栈。”
韫娘闻言还是心软说道:“徐公子也不用这么着急,等寻到了住处再走也无妨。先时领我买铺子的牙婆是个靠谱的,可要我将她引荐给公子?”
萧臻一时不知该气该笑,她甚至想到给他引荐租赁宅子的牙婆,也不愿让他赁了她的北屋,真不知该说她善解人意,还是迫不及待想要赶她走。
韫娘替他上了之前留存的金疮药,便抱着被子埋头回了西边小楼。
翠竹趴在二楼的小窗口托腮望着院中两人,初时她虽然同情这书生,却也担心他会打破她与韫娘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可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也能察觉他与她寻常见到的酸腐儒生并不相同,尤其今日听他话中并无半点轻看韫娘的意思,不觉让翠竹高看他一眼——虽然看韫娘的眼神总有些违和奇怪,但他似乎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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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梁快马去的扬州,如今扬州府的主事乃是原先府衙主掌盐粮的同知。
因萧臻扬州遇刺,以及诚王在扬州大肆置产,以风月产业获悉南北消息的事儿,扬州府衙的官员上至知府,下至知事、照磨,都被查了个底朝天,鹤鸣司还真从中查出了不少从前与诚王勾结的官员。而赵廉清身为知府有不察之罪,故而已令鹤鸣司的探子将人秘密押解回京。不过那也只是个借口,萧臻更想知道的是,赵廉清背后的人。
宋小梁连夜提审了被关押的扬州府狱中的老鸨一众。在知悉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后,又快马赶回了金陵。他沉默着将老鸨的口供交给了萧臻。
萧臻细细地看着老鸨口述的十二年前的往事,那于她而言或许只是生涯中一件微不足道的震慑一众小娘子的小事,她甚至记不清许多细节,她不会关注一只小小的草编凤凰,也不会在意一个反叛小娘子的性命。宋小梁提了其余几个当年的知情人,那些口供无一不佐证了韫娘的话。
宝儿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凄惨而又痛苦的离开了人世。她不像瞿楚观说的那样是被劫走她的人灭口。
萧臻紧紧攥着手上的几份口供。他的老师,究竟是否知情?当年究竟是他晚了一步,还是他从未想过救下宝儿?
宋小梁嗓音喑哑,再次问道:“公子,此事可要告知大长公主和指挥使?”连日赶路他几乎没怎么闭眼,提审几人后,他原本抱着侥幸的心也瞬间凉了。
他不知道他家指挥使和大长公主要是知道他们找了这么多年的人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会是何种感想。
萧臻没有说话,他揉了揉眉心,过了良久,他还是说道:“先不要告诉延澄和姑姑。”
宋小梁有些不解,但见他头疼的模样,到底没有再问。他在心底感慨唏嘘,但宝儿于他到底是个陌生人,故而伤感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消化了。
萧臻放下口供,开口说道:“前几日,延澄从京中送来一份案卷,上边汇总了他在京中找寻的关于玉人引的记载。延澄猜测,玉人引不仅是让身中子蛊之人受母蛊控制,同样对身中母蛊之人亦有伤害。”
宋小梁眼中浮现几分担忧,他还未说什么,便听萧臻又道:“你寻个时机,让梁摩诃替她诊一诊脉,看她脉象是否有益。”
宋小梁应声称是,尔后有些好奇:“公子这是在关心韫娘子吗?”
萧臻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与延澄既然都倾向于洛韫不是细作,那按着我先前所言,等江南事了,自会带她回京。况且,她如今与我性命相连,她安好康健我才能平安无虞。”
宋小梁愣了愣,他直觉韫娘大抵不会喜欢被带回京城,但又说不上究竟为何不喜欢。其实韫娘子若能做皇妃也未尝不是件坏事,锦衣玉食便也不用这般辛苦了。
宋小梁不再多想:“公子放心,我这两日便安排此事。”
萧臻又道:“诚王府那对大同的管事夫妻若有消息,便告诉延澄。”至少要让他明白,韫娘不是宝儿。
宋小梁点了点头:“卑职明白。还有一事,严大人已经处理好湖广之事,启程前来金陵,不日便会抵达。”
萧臻闻言终于愉悦地笑了起来,这是他来金陵后听到难得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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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州府到金陵的官道上,官驿中亮着灯烛,严栉在官驿的上房中翻看公文,他三十上下的模样,蓄着美髯,虽是科举出身,但也熟读兵法,故而在此番平定诚王之乱中也能异军突起。
跟随他多年的护卫安千山抱着剑在一旁打瞌睡。严栉放下手中案牍,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轻轻推了推他:“千山,去瞧瞧洛女侠有没有睡下,若是不曾睡下便问问她饿不饿,要不要用宵夜?”
安千山抱着剑打了个哈欠:“老爷,这事儿你该自己去问,才显得有诚意。”
严栉蹙眉看着他:“让你去便去,何须如此多嘴?”
安千山撇了撇嘴,暗暗嘀咕道:“您虽是老房子着火,怎么就只烧一半呢?”
严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口中的洛女侠,是十年前他在大同为官时救下的风尘女子,重归良籍后因寻不见家人,被一位行走江湖的道长收为关门弟子,为其取名“侠书”。后来他被调回京中,便再没了她的消息。
不想此番在湖广平叛,竟又遇上了前来寻亲的洛侠书。严栉这才知晓,诚王近来最宠爱的姬妾便是她要寻的三妹。然而她才刚寻到诚王府,便只听闻诚王兵败自戕,她的三妹在府中自缢而亡,而她那双黑心肝的父母却早没了踪影。
洛侠书安葬了她三妹后,曾与他说过: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只求弟弟能有个好前程,能光宗耀祖。为了弟弟,他们毫不留情卖了三个女儿。我与两个妹妹甚至没有正经的名字,都是大娘、二娘、三娘地唤着。从师父给我取名“侠书”那刻起,我便在心底发誓,往后的洛侠书只是洛侠书,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
她说得那么坚定,堵住严栉想要说的所有话。
萧臻:队友即将抵达战场
严栉:不,我是你姐夫!
侠书:婉拒,我不婚。
韫娘:不当皇妃要自由。
小宋:不懂不明白,听命行事,但感觉要长脑子了
翠竹:感觉那是个好人,只是感觉不太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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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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