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娘与翠竹如往常那般,在铺子中忙活。临近午饭,翠竹便去附近的小酒楼取餐食,这条街上铺子的掌柜东家,午餐多是在附近小酒楼解决,打杂仆役则多是在附近餐食小摊上对付一顿。
小酒楼的价格合适,不似芙蓉楼那般菜色精美、价格昂贵,但也是物美价廉、量大实惠,赚的也都是回头客的钱。
翠竹提着食盒取来餐食后,本打算和韫娘用过午饭便将萧臻那份给他送去。却不曾想,她刚从小酒楼取餐回来,便在铺子中见到了长身玉立的萧臻。她诧异问到:“徐公子怎么过来了?姐姐呢?”她走时韫娘便从里间出来看着铺子。
“我想着,身上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每日劳烦两位为我送去,实在不好意思。”萧臻道:“至于韫娘子,铺中来了位小客人,韫娘子在里间招待。我帮着看会儿铺子。”
翠竹愣了愣:“小客人?谁呀?”
萧臻目光幽深:“瞿家的小娘子。”
韫娘不曾同翠竹说起萧臻和瞿家的恩怨,翠竹听了他的话,很快反应过来,来人便是瞿蓁蓁。
“莫不是今儿姐姐没有赴会,瞿大奶奶特意让瞿小娘子走了一趟?”翠竹暗暗嘀咕,“这瞿大奶奶还真是客气。”
萧臻微微侧眸,含笑问道:“韫娘子和瞿家大奶奶还有交情?”
对于韫娘之事,宋小梁虽然时时盯着,却也并非事事禀告。萧臻只知韫娘帮过瞿大奶奶,虽然宋小梁隐晦地表示瞿大奶奶那通判堂弟似乎对韫娘有些小心思,瞿家也好、梁家也罢,后来与韫娘也都不曾再有往来。
翠竹口快,加之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便一股脑儿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萧臻。末了忍不住道:“那瞿家大公子也真是上辈子积德才娶了瞿大奶奶这般知礼之人。”
萧臻只是应和着她的话应和着说了几句,翠竹便不觉将他当做自己人,叽叽喳喳开始说起那瞿大公子给韫娘那制香坊带去的麻烦。
萧臻似是认真在听,可眼眸中却不觉流露几分沉思,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件他先前没放在心上的事儿。
大户人家的夫人出行多是丫鬟婆子、护卫小厮随行,可听翠竹所言,那日瞿大奶奶惊马后,身边竟无护卫小厮上前控制受惊的马匹,若非宋小梁在场,恐怕马车中的人不死也得重伤。这事儿但凡多想一些,便能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只怕瞿家有人不想这位瞿大奶奶活。
只是萧臻有些好奇,这位瞿大奶奶出自宜兴伯府,这瞿大公子若不是瞿楚观的侄子,一介白身只怕还娶不到瞿大奶奶,就是不知为何瞿家想对这位大奶奶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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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那头,瞿蓁蓁小小一人儿端坐在桌案旁的圆鼓凳上,脚尖还够不到地面。
韫娘不动声色地看着小脸严肃的瞿家小娘子,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老妪。
今日临晌午,瞿蓁蓁便带着梁家的仆妇小厮来这铺中,带了礼物,郑重其事地谢韫娘当日收留以及对当日瞿大公子给制香坊带来的流言表示歉意。
韫娘推脱了一番,又言当日救下瞿大奶奶,宋小梁乃是首功,说来她与翠竹不过是提供了个避雨之所,算不上大忙。
瞿蓁蓁却道:“夫人不必担心,我舅舅已经答谢过另一位恩人。母亲原是想当面谢一谢夫人,只是夫人事务繁多,不便赴约,她身子又多有不便,便令我上门,还望夫人莫要怪我冒昧。”
这般进退裕如、从容熨帖的姿态,差不多的年纪,韫娘只在十二年前那位小娘子身上见过。她神色柔和:“瞿小娘子言重了。当日之事,梁家已然送来谢礼,实在不必一谢再谢。”纵然当日梁家婆子送礼来时,言语上多有些颐指气使,但毕竟也算是谢了。
瞿蓁蓁顿了顿,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还有一事,韫娘子在金陵置的房产乃是我母亲从前的嫁妆铺子,那铺子出过事,后来便闲置了。底下人便私自做主将那宅子售了出去。母亲知晓后心中愧疚,故而今日也是让我前来赔礼的。”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在低处,只是韫娘即便知晓了也没想过怪罪她们什么,一则自己并无根基,不好与之计较,二来……韫娘笑了笑:“我同翠竹并不在意那些。这世上能有屋室挡风,有片瓦遮雨,已是幸事。”
瞿蓁蓁眨了眨眼,她第一次听到这般论调,一时间便也不知如何继续。
身后老妪笑着上前将一个匣子放在两人面前的圆桌上:“夫人同娘子不在意那些,然我家大奶奶听闻后却是心中难安。那宅子到底不吉利,我家大奶奶特意挑了城南一座小宅,愿赠予夫人。”
韫娘未曾想瞿大奶奶竟是这般财大气粗,她只粗粗扫了眼那契书,便知这城南的小宅价值比她那间凶宅原先正常的价格还要高好几倍。
“大奶奶太客气了。”韫娘斟酌片刻,“只是我若拿了这宅子,实在问心有愧。还请瞿小娘子将这契书收好。”
瞿蓁蓁同老妪相视一眼,老妪又将装了银票的乌木匣放到了韫娘面前。瞿蓁蓁道:“夫人若是不愿接受这宅子,那也请收下这银钱。”匣子中是整整二百两。
韫娘张了张嘴,刚想拒绝,老妪便上前道:“我家大奶奶今儿遣老身陪着姐儿前来,最重要便是为了此事。若是一件都没办成,回去后大奶奶定然责怪。夫人便莫要推辞了。”
她虽不知瞿大奶奶为何对韫娘这般和善,但她素来做的多、问的少,故而也不会刻意探究瞿大奶奶的深意。
韫娘本就已经婉拒了瞿大奶奶的请帖,如今瞿蓁蓁上门后,她若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未免有拿乔之嫌。而与城南那座小宅相比,这二百两却是不算什么。
瞿蓁蓁起身准备带人离开,韫娘叫住两人道:“瞿小娘子且留步。”她迅速从柜中取了两盒养颜粉,又并着铺中卖得好的口脂香油包进锦盒中。“这是铺子中的胭脂香粉,皆是以方向草木所制,妊中的妇人亦可使用。还请瞿小娘子莫要嫌弃。”
瞿蓁蓁展颜笑道:“这夫人的一番心意,怎会嫌弃!我代母亲谢过夫人赠礼。”
她带着老妪从里屋出来时,萧臻一本正经坐在柜台中,翠竹则是拿着鸡毛掸子在铺中假装忙碌。老妪下意识多看了两眼铺中书生模样的萧臻,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些面善。
萧臻坦然坐在其间,目送韫娘送瞿蓁蓁和老妪到门口。
等人走后,翠竹才放下鸡毛掸子,一个健步跑到韫娘身边:“姐姐,这瞿家小娘子今儿来干什么?”
韫娘如实讲凶宅的事儿同翠竹说了,翠竹沉默半晌道:“原来咱们买的宅子,上家是她呀!还真是……有些缘分。”她有些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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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饭,韫娘见翠竹蔫蔫儿的,便让她先回去休息了,反倒萧臻留在了铺子中帮忙,韫娘推辞了一番推辞不过,便只好由着他了。
她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不论好的坏的,这世上总有些东西,即便不是她想要的,但总是她推辞不掉的。比如,瞿大奶奶那二百两,又或是萧臻此刻硬留下来帮忙。
韫娘心底有些不痛快,便开口问道:“徐公子可寻到住所了?”
萧臻低眸望向一脸平淡的女子,她似乎只是寻常地一问,但他还是察觉到她言语间藏着的尖刺。
“尚还未寻到合适的,不过韫娘子放心。若是一时间寻不到,我过两日去书院报道后,便在书院的寝舍将就几日。不会给韫娘子添麻烦的。”
韫娘轻轻应了一声,未曾如萧臻所想那般出言宽限。韫娘将今早制香坊送来的养颜粉摆了出来,萧臻跟在她身侧,帮她搬着装了几十盒香粉的箱箧。他低头便能看见她洁白无瑕的侧脸,她微微抿着唇,神色紧绷着。
萧臻忽而开口问道:“韫娘子可是心情不好?”
韫娘目色一滞,她顿了顿否认道:“没有。”
萧臻轻笑:“我还当是韫娘子不愿与我在一处呢!”
韫娘闻言不禁侧眸望向他,她从面上看不出旁的,似是稀松平常感慨一句,可却让她心底微微一震,她确实是不太愿意与他在一处的。每晚梦中都像打架一般,日日如此,若非梦里梦外的书生差别太大,她都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可是她以为,这只是她的梦。
“徐公子想多了。”韫娘还是说道。
萧臻望着她别开的面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陪她将香粉放好,看着她将一个个香粉盒子归叠整齐,她看着这些妆奁的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笑意,更准确来说是满足。
“韫娘子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他缓缓启口,似乎在问,可又是肯定的语气。
韫娘闻言脸上不觉浮现笑意:“自然。这是我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从前……”萧臻不禁问道,“韫娘子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忽然这般问让韫娘摆放香粉的手顿在了半空。只见韫娘转身直直望向他,带着几分先前未曾见过的尖锐,这对于一个连拒绝都小心翼翼的女子,实在是不多见。
“徐公子很想知道吗?”韫娘问,“可是为什么呢?”
萧臻怔了怔:“什么?”
韫娘道:“是好奇?还是因为其他旁的缘由?”
萧臻莞尔:“便不能是关心吗?”
韫娘周遭竖起坚硬的防备:“我与徐公子应当还未熟稔到对过往坦诚相待的程度。”
萧臻垂眸低低地笑道:“我还以为,我同韫娘子虽算不上知交,但也能说是朋友……却不想在韫娘子心中,在下连谈心的友人也算不上。”
他以为韫娘将自己身世透露给他,便应当不介意他问及她的过去。可是萧臻没有想到,韫娘只想将其中的冰山一角展露在他面前,而非让他看清整座冰山。
“公子的友人可以是书院的学子,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却不必是我这般来历之人。”
“我以为娘子已经明白我的心意。”
萧臻语调悠扬,造句缱绻,用词亦是暧昧,韫娘心中不由微微一跳。
心意?什么心意?韫娘一时间无法确定他口中的“心意”究竟是何意。
两人四目相视,实则都在探究着对方,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沉默在整个铺子蔓延。
咚咚——忽然一阵迟疑的叩门声,打破了两人若有似无的试探。
两人回过神,转身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穿着天青色圆领纱袍的梁靖元。萧臻凤眼隐在阴翳中,上前半步站在韫娘身边。
韫娘与梁靖元虽说过几句话,可却并不太记得他的模样,只觉有些面善。“客人可要看看香粉?铺中的招牌养颜粉今日刚到,客人可要给家中女眷带上一盒?”她虽是堆笑上前,却又不让人觉得虚伪。
梁靖元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韫娘大概已经不记得他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失笑。其实记不记得也没有那么重要。
韩彰看了看没有作声的梁靖元,又不自觉望向韫娘。他是金陵鹤鸣司的探子,自然也知晓鹤鸣司正盯着韫娘,但却不知为何要盯着她,也不知她是那位贵人的小“夫人”。但总归能让他那位京中来的上官称一句“夫人”的,那贵人身份定然不一般。
他目光不自觉落到萧臻身上,他自然也不知萧臻的真实身份,可他却也知晓,这位徐家公子是他们鹤鸣司指挥使的同族兄弟,亦是他们惹不得的人物。
韫娘看着这对主仆,一时疑惑:“客人?”
梁靖元回神,和煦的目光轻轻落在韫娘身上,他温声道:“家姐尚在孕中,听闻玉华斋的香粉乃是以天然的芳草香木所制,孕中的妇人亦是用的,故而我想为家中姐姐带上一份。”
韫娘笑着应声取了一盒养颜粉,又问客人是否还要旁的。
梁靖元道:“这些胭脂水粉,我也不甚了解,便劳烦娘子帮我再选几件罢~”他说话如和风细雨,不带一丝锋芒。
萧臻在一旁冷眼看着韫娘从架子上挑了几件,梁靖元看也没仔细看,便爽快地给了银钱,尔后谦谦有礼地冲着韫娘行了一礼,带着他的书吏离开了。
韫娘望着那天青色的背影,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好似是府衙的通判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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