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韫娘照常在铺子中忙活,只是不同的是,这两日在铺子中帮忙的是萧臻。
翠竹来癸水的后几日比前几日还难受得厉害,小脸惨白惨白的,把从扬州回来的宋小梁吓得不轻,赶忙找梁摩诃讨了调养身子的方子,抓药煎上,被古怪的梁大夫好一通打趣,便是萧臻看他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明晃晃的戏谑。
翠竹不在铺子中,萧臻便自告奋勇去了他那儿帮忙,他觉得韫娘又会好一番推辞,可这回却没有与他多客气。韫娘不是个难懂的人,他原以为自己已然足够了解她,可是不知为何近来他总摸不清她的心思。
韫娘自不知萧臻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她这两日有些萎靡,也没有力气与她推辞拉扯。
铺子中,韫娘如常在里屋算账,萧臻坐在外边看铺子,此刻天色尚早,也无客人进店,他坐在一旁,目光时不时落在那半阖的门上,隐约可见韫娘在门内走动清点账目的身影。
[母蛊已死,子蛊在陛下体内已经失控,若再早几日或许还有办法。但今时今日,陛下身上的蛊已经无法重新控制,也已无法解除。]
那年轻的解蛊人淡漠的话浮现在萧臻脑海中,梦中的萧臻在知晓母蛊在韫娘身上时,他便已然想到了这个结局,他听闻此言也并无意外。
纵然蛊虫失去控制,他一点点丧失理智,沉溺于难言却又无法舒解的**中,但这也无法阻止他最后的放肆。在知道自己没几日好活了,萧臻的行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在朝中直言江南的豪强大族已与先代世家无甚区别,皆为朝中之毒瘤,罢黜秀才进士田产免除赋税之权,又杀瞿家极其亲族立威……
侠书一身浅灰色的武袍,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她走进铺子中,收敛了往日的凌厉,清凌凌问:“请问,玉华斋的东家可是姓洛?她此刻可在……”依照她友人告诉她的,铺子中的掌柜是个十五上下的小娘子,怎么会是个男子?
萧臻抬眼看向一身江湖打扮的女子:“是。娘子找东家有事儿?”
侠书看着书生打扮的萧臻,她有些迟疑:“你是,铺中的掌柜?”她虽是这般问,却不会觉得萧臻只是个掌柜。
萧臻刚想说些什么,韫娘听到外间的动静走了出来,他与侠书同时望向她。
韫娘见到侠书,不禁愣了愣:“我便是这铺子的东家,请问娘子寻我有何事?”她望着侠书便不曾挪开视线,她看着她明艳锐利的面容,有些疑惑,又有些迟疑。
在韫娘出来时,萧臻看着二人面庞的轮廓,便仿若福至心灵,明白了些什么。
侠书亦是静静看着眼前眉眼柔和的女子:“还请洛东家借一步说话。”
韫娘望着她额间的观音痣,不禁想起了十几年前,大同兵祸,民不聊生,她的父母深觉北方不安稳,便欲举家逃来南边,只是没有路费,便将已经十岁的大姐卖了换路钱。十多年过去,她已经快记不得大姐的面容,可是她始终记得,大姐的额间便有一枚殷红的观音痣。
“徐公子,今日我有些私事,欲关张一日。”
“既如此我便先行离开了。”
萧臻望着韫娘,起身离开时淡淡扫了一眼侠书,侠书也在打量他,她抿着唇,眼眸微眯,目光中夹杂这几份探究考量。他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干脆地离开了铺子。
韫娘关了铺子的大门,领着侠书去了里屋,从茶壶中倒了杯热茶给她。
“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冒昧请问洛东家祖籍是哪儿?”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话音刚落,两人皆是愣了愣,随后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娘子也姓洛?”
“东家祖籍大同?”
韫娘与侠书脸上的笑意愈深。
侠书点了点头:“我确实姓洛,原是家中的大姐,下边还有两位妹妹和一个弟弟。父母不曾为我与妹妹们取名。”
韫娘则道:“我祖籍乃是大同府浑源县禄安村,在家中行二,自小是由大姐带大,父母亦不曾为我取名。”
她望着侠书,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江湖女子便是她的大姐。侠书在韫娘说出自己的祖籍时,也确定了她是她要找的妹妹。
姐妹分别十二余年再重逢,眼眸中皆是藏着盈盈泪光。
“二妹。”侠书抓着她的胳膊,她轻声呢喃,“万幸,你好好的。”万幸,她没有来迟。
韫娘眼睛红红地看着她,一时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抹了抹眼泪:“大姐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大姐过得可还好?”
侠书缓缓说起她那年爹娘卖了以后的遭遇:“那时爹原是想将我卖入大户人家当丫鬟,只是卖作奴婢,所得至多不过五两,牙人见了我的容貌,便给爹出主意,让他去花街柳巷碰碰运气。原本爹是有些犹豫,可是见有人卖女儿得了二十两银,他便心动了。拉着我去了府城最繁华的花街,三十两将我卖给了那儿最大的青楼。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便想这三十两便当是买断了他们的生养之恩。”
韫娘望着她无悲无喜的面容,张了张嘴,从三十两到五十两,女儿于那对夫妻来说,不过是可以换的银子。她心中升起几分怨恨,
“十年前巡抚查处大同盐案,那青楼亦被抄没,我被当时大同府的通判老爷所救,后来机缘巧合拜了明月观在外行走的坤道为师,师父为我取名‘侠书’,我如今依旧姓洛,是因我要记得来处。”
韫娘听得入神,侠书莞尔:“我随师父读书习字,练武强魄,十年来行走四方,见了很多人,也结识了许多朋友。我知晓依照他们的性子,你与三妹定也不会安然,故而我学成后便托我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找寻他们的去处。想着我已能独当一面,等找到你与三妹,也能护着一二。”
韫娘敏感地察觉到,她在说道三妹时,眼中泛起几丝恨意。
“半年前我在塞北收到了友人的书信,得知他们这些年都在湖广,改了名投入了诚王府,只是我那友人不曾探到你的消息,我便知恐怕他们像卖掉我一样,将你卖了。恰逢当时与我同行的是江湖上又名的丹青手,我凭着记忆画出你幼时画像,由他根据画像画出了你长大后的模样,请江湖上的朋友帮我找你。”
她说得这般轻易,可光是这般说,韫娘便能想像其中艰辛。
侠书说道她们那爹娘此前投了诚王,韫娘不禁愣了半晌,这与梦中那位贵人和管事所言正好对上了……她微微寒颤。
侠书见状轻声安慰道:“别怕,从他们将我们卖入贱籍起,我们便与他们无关了。从律法上牵扯不上我们,而且他们改易了身份,与我们便更没有关系了。”
韫娘回神认真点了点头。
“我从塞北到江南,刚走了一半路,便听闻诚王谋逆,几乎同一时间,我友人几月前送出的信辗转来到我手中,我才知三妹竟然被他们送给了诚王作姬妾。我紧赶慢赶到湖广,诚王已经兵败,他的后宅的王妃夫人亦或是姬妾多半是要充入教坊司,我想若是如此,往后总能找到机会救出她。只是我没有想到,那诚王在自戕前逼着后宅的女眷自缢,口口声声是为了那些女眷着想,不想让她们受辱,却生生要了她们的命。”
侠书紧握着拳,说到恨极之处,手掌狠狠拍在桌面上,茶盏中茶水泛起阵阵波纹。
韫娘被吓了一跳,她牙关微颤,她的三妹,比她小了一岁多,算年纪才及笄不久,花儿一样的年纪,就被送进给了一个能当她爹的男人,最后又被那个男人逼着去死。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亦想起了前世的惨淡,好似人命在那些贵人眼中也同身份那般分了三六九等,出身低微的便是误杀了也死不足惜……
侠书沉默了许久,缓缓道:“诚王兵败早有迹象,那对夫妇想来也早早看出来了,城破前大半月便不见了踪影。其实诚王府中有许多奴仆在城破前便逃了,诚王后宅姬妾众多,有些家人有门路的也都想方设法将人偷偷带出来一块儿逃了。他们在诚王府上也有十余年了,若想带着三妹一块儿走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他们甚至连知会也不曾知会一声,便兀自逃命去了。”
韫娘张了张嘴,心中涌上一层浓墨般的苍凉,她与侠书都不曾提起爹娘当宝贝一样疼爱的弟弟洛兴悟。洛家夫妇便是放弃自己也不会让洛兴悟出事。
她艰涩开口:“三妹她……葬在湖广了吗?”
侠书沉默的点了点头:“我托人从衙门领了她的尸首,挑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她安葬了。立了碑,却不知道该在上边写点什么,便只写了她的生卒年。”
韫娘轻轻问:“他们给三妹取名了吗?”
侠书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他们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思。我只听闻三妹的名讳是诚王所赐,名为‘婉柔’,温婉柔顺……嗬。”
她从喉间发出的异样笑声中尽是嘲讽。
韫娘道:“等来年清明,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她吧。”
侠书轻轻应了一声,问:“你、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她心疼地望着韫娘。
韫娘将自己如何被卖到风月之地,如何被选中送去了别庄,又是如何想要逃跑却失败被教训一一道来,“我如今的名字便是十二年前想带着庄上小娘子一块儿逃跑的人给我取的。”随后她顿了顿,“不久前有位贵人遭人算计,我帮他解了药,他便助我脱离了贱籍,离开扬州到了金陵,开了这几铺子谋生。”
侠书没有过多的问韫娘关于她脱籍的细节:“度了这劫难,往后便顺遂平安。”
两人都没有说起那消失得不见踪影地一家三口。往后,也只有她们才是彼此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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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姐妹二人平静下来,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起:
“大姐这些年可有成家?”
“今日铺子中那书生模样的男人是你新招的掌柜?”
各自看着对面神似的轮廓与五官,不由笑了起来。
韫娘开口道:“那书生是我前段时间救下的秀才,听说是在河西村得罪了瞿家,从那边逃出来后倒在了我制香坊的院门前,我便将他待会城中养伤了。”
侠书拧着眉:“瞿家?那他还真是个麻烦,你既然救了他,他醒来后该让他赶紧离开才是,怎么还将人带回来了?”
她走南闯北好些年,自然也知道瞿家在江南有着什么样的地位。
韫娘踟躇开口:“一时心软便如此了。”
侠书揶揄地笑了起来:“莫不是阿韫你对那书生心生好感?”
韫娘不由想起这些日子梦中的情状,白腻的小脸霎时像熟透的蜜桃:“大姐说什么呢!我收留他几日,他亦是付了银钱,我前两日便让他自个儿找住处去了,我与他是钱货两讫。”
侠书抱臂看着她,眼中的笑意不减,但眼底却多了几分安心:“我瞧那书生通身气度不想寻常耕读人家或是寒门子弟,想是出生大家族,如此才会这般毫无顾忌得罪瞿家。大家族中虽多的是藏污纳垢,可都藏在高墙之内,外人瞧着却是霁月光风的。这样的人家,咱们少沾惹为妙。”
如今大乾的读书人念着都是读书当官,汲汲营营,为名为利,且不知还有几个记得为生民立命。在江南得罪瞿家极有可能便是断了自己入仕的路,代价太大,没有几个读书人敢这么做。倒也有些愿舍生取义的,只是那样的人不多了。
韫娘认同地点了点头:“大姐放心吧。”虽然他知礼客气,是个很好的人,也不曾介意她的过去,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早些离开。
“大姐在金陵可有落脚的地方?我如今住的宅子在城东,家中还有空的居室,大姐可以过来与我同住。我还在扬州认了个妹妹,如今与我共同打理着铺子。”韫娘说起她如今的宅子与铺子,面上便有些神采飞扬,想起那宅子的过往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那宅子从前出过事。”
侠书闻言只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我如今住在一个朋友家中,她兄长是江宁府的管粮同知,与漕运总督府的官吏有些交情,与漕运相关,南北往来消息最是灵通。我便是请她帮我寻的人。也是她给我传来了三妹与你的消息。”侠书说起此事心中不由微叹,尔后说道道,“等过些时日,我便带你去见见她,她与我私交甚笃,往后我不在金陵,你若有事也可寻她帮忙。”
韫娘来不及惊讶,便迟疑地问:“大姐要去哪儿?”
侠书笑道:“自然天南海北,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见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行侠仗义也好,替人押镖也罢,总归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
韫娘听着她的话,愣了半晌,她不禁觉得,侠书便像是一阵风,不受约束,自由自在。
只是,她有些担心:“在外行走,替人押镖,风餐露宿是常事,如此会不会太辛苦?”她觉得安安稳稳在一处过日子就很好。
但是侠书却道:“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觉得辛苦。韫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我因缘巧合拜了师父,行走江湖,这样的日子我习惯了,也很喜欢。”
韫娘抿了抿唇,尔后有释然地笑了笑,她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今虽不知自己想要怎么活,可见到侠书这样的活法,下意识觉得这般不够安定,可再一想,这般自在的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大姐喜欢就好。”她展颜笑了起来。
侠书见状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她比韫娘大了六岁,洛母生她时伤了身子,养了好些年才有了韫娘,盼星星盼月亮希望是个儿子,谁知痛了一夜生下的还是个女儿,便将小的丢给了大的照顾。韫娘小时候,给她喂饭哄睡的都是侠书。
侠书叮嘱道:“你那凶宅若住着又不适的地方,便换个宅子。银钱不够只管与我说,这些年我替人押镖也攒下了些银钱。”
“我这铺子亦有进项,原本也是打算等过些时候,有了盈收便换个宅子,将现在这处当做仓库。”韫娘笑道,“大姐如今找到我了,在金陵的日子不若与我同住吧!我有很多话想同大姐说。”
血脉相连的姐妹,纵然十多年未见,可韫娘还是天然地下意识地信任她。
侠书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等会儿便去同我那朋友说一声。”
韫娘笑弯了眼眸:“那我这就去芙蓉楼订些酒菜……”
侠书莞尔:“你我姐妹重逢,吃什么芙蓉楼,我来吧!”
韫娘片刻失神,幼时家中的饭菜基本都是侠书做的:“那我给大姐打下手。”那时候她还小做不了太重的活,便会在灶台前择菜洗菜。
侠书大抵也想起了从前,明亮凌厉的眉眼愈发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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