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觉没对,但倒也没多问什么。这个演奏会她肯定是跟在那家精酿吧接待的客户一起听的,否则以潘德小姐的敬业程度来说,她就是再热爱古典乐也不至于这么个赶法,又不是追星。
追钱倒有可能。
为什么瞒我呢?客户跟我们公司有关吗?还是单纯只是职业习惯?
“你平常听古典乐吗?”潘德小姐问。
“常常听。”我学了十四年钢琴,在这方面能聊上一两句,“说到《复活交响曲》,其实水蓝的告别演出我也在现场,当时他和SSO表演的就是这组曲子。所以我很好奇今天的指挥是谁。我记得他们好像找了个年长的外国人来担任新的音乐总监,是那个人吗?”
SSO的全称是新加坡交响乐团,以前水平一般,跻身世界一流,水蓝功不可没。他之于SSO就像是西蒙·拉特尔之于CBSO那样。我很早就看过一次他的指挥,那时他可能不到五十岁,面容坚毅;告别演出时,他的五官线条与眼神都柔和了许多,水平臻于化境。
“今天是个年轻人。”潘德小姐的注意力明显集中在告别演出上,“那时我在东京出差,太遗憾了。演奏也是在这边举行吗,怎么样?”
“在滨海艺术中心。”我说,“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还是记忆犹新。那天管弦乐队就好像一个人一样。”
“比阿巴多和LFO的《第二交响曲》还要好吗?”潘德小姐眼底藏着点捉弄的意思。
“不不,”我识破了她的计谋,“我可不要比较历代版本,我不是‘那种’古典乐爱好者。”
“我也不是。”她笑起来。
门口接待的人员注意到我们过来。潘德小姐拿出两张邀请函,原来今天的确是什么内部活动。非公开演奏质量是很参差不齐的,这有点儿像抽盲盒:坦白地说,我不喜欢抽盲盒。不过我毕竟又不为这次演奏付钱,倒是没什么好挑剔的。
临近门口有今天活动的宣传海报,潘德小姐慢慢念出今天指挥家的名字:“卡纯·汪(Kahchun·Wong)。你知道卡纯·汪的汉字是什么意思吗?”
这明显是粤语或者闽南语发音转写的名字,我哪里认得出来,于是拍了指挥家的照片一搜,说:“普通话读作‘黄佳俊’,大概是‘以利亚’的意思。”
海报一角还有个本地慈善机构的logo,看来今天这两张邀请函比平时售卖的要贵得多,就是不知给钱的是BCG还是哪个客户了。当然,潘德小姐自掏腰包也说不准,我只是觉得不像。
“可‘以利亚’又是什么意思?”
“以色列的先知?”我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会较真,“好吧,刚刚是我胡说的,只是‘佳俊’给我一种那样的印象。”
“你说你是无神论者。”潘德小姐顿了顿,“我看你对这些典故倒是很熟。”
“你知道,英语不是我的母语。对于后天学习者来说,要想把英语学好,阅读经典是很必要的。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尽量轻松地说,“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做翻译来挣外快——那时我把翻译这门职业看得太模糊也太简单了——我从一位教授那里听说,国王钦定本的《圣经》会让人对英语产生新的理解。”
“你对英语产生新的理解了吗?”
“要别人夸奖你,不可用口自夸。”我回应说。
潘德小姐脚步慢了下来,望向我:“这是《箴言》里的?”
我点点头,调侃道:“你也说你是无神论者。”
“嗯,”她倒是很淡定,“让我们说,阅读经典不分国界。”
入场后我们在正中的后排坐下。人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此刻大多数的座位都空着,听众都集中在中线附近,前排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坐的这个区域似乎是保留席位,除了往前数三排也坐着两个人外,就只有我和潘德小姐了。
离正式开场还早,我们小声聊着天。
“发音上的差距真的好大。”潘德小姐忽然说,“我是指名字,‘卡纯’和‘佳俊’,对吗?”
她真的很有学语言的天赋,“佳”字说得字正腔圆,“俊”字的韵尾差强人意,多少带了点印欧语系的习惯。我解释说:“这其实更像是粤语和普通话的区别。使用粤语的人居住在南方,而普通话是以北方官话为基础的。”感觉她比较感兴趣,我又介绍了一下在南洋生活的华人的地域构成情况,“这个话题会不会很无聊?”
“当然不!语言很多时候都是了解一种文明的窗口。”她扶着一边脸颊,那杯红酒带来的温柔还未从她那里彻底抽离,“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些?”
“我曾经想过,如果不用为面包发愁的话,我可能会去攻读民俗学或者语言学。做语言差异研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或者当个博物馆的馆员。”我见她不信,强调道,“真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潘德小姐笑得很开心,“只是,你知道,你看上去更像是会在人群中熠熠生辉的人。”
“在博物馆的人群中。”
“对,但肯定是美术馆,不是民俗博物馆。”她说,“而且你也不是讲解员,很可能是艺术总监。”
我眯了眯眼睛:“我看上去离真实生活就那么遥远吗?”
“与距离感无关,姚。”她歪了歪头,“你仅仅是待在文件背后的话太可惜了。”
我原本只是想说些玩笑话。不知为什么,潘德小姐的无心之言让我有点动摇。我抿了抿唇,说:“谢谢你。明天我就去国家美术馆的官网看看他们还需不需要新人。”
潘德小姐笑出了声。她很小心地又控制住音量,环顾周围一圈,低声说:“那样我可会很困扰的。”
她眼中的调皮转瞬即逝,话音刚落,那阵或虚或实的狡猾就已难辨踪影。我只当是个玩笑,又听她说:“你的名字,发起音来差别大吗?李·姚。”
“差不多是那样,但你刚刚念的有点儿像在叫哪个意大利男孩儿,叫‘里奥’的。”她拖了半拍的发音挺有意大利人那意思,我低着头笑了,示范给她,“‘李姚’。普通话是这么念。”
“李姚。”
她学得惟妙惟肖。
我诚实地夸奖了她:“很杰出。”
“在你的家乡,”她又问,“有什么特别的当地语言吗?”
我摇摇头:“我家说普通话。”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见我还看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潘德小姐有点儿过意不去的样子,说:“别笑我。我不会说印地语。所以‘桑妮亚’的读法就是‘桑妮亚’,没什么特别的。”
我不至于不解风情,开玩笑说:“我会一点儿。王八洞王八洞王八洞。”
潘德小姐笑起来:“学得很像。”
这是坐地铁时常能听到的印地语播报语音的谐音,意思是“999”。
我有点心猿意马。要和她闲聊几乎是一种煎熬,潘德小姐今晚太放松了,没了专业性和疏离感,她仿佛再不是坐在主席位的BCG合伙人,而我也不必排头冲锋,与她同台对擂。我好像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为了这夜晚我精心打扮,她也精心打扮;我遗忘次卧里的纸箱,遗忘烂在我肚子里的谎言,剑拔弩张在她的注视中消解,我忘记自己在哪儿,忘记身处此地,又是何原由。
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我身边的女士和我共享美食、记忆,以及剩余的一切。
我该期待什么?
“这是马拉地语,下面是旁遮普语。差别很大吧?”说话时,潘德小姐在邀请函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马拉地是哪儿的人,旁遮普又在什么地区,但纸上留下的陌生语言非但没有让人变得清醒,反倒使我更糊涂了。
我只是单纯地试着表达善意,将包里的钢笔拿出来,接过她的邀请函,在空白处用汉字写下我的名字。这卡纸的质地太光滑了,墨水半天都不干,我拿邀请函的手差些晕开了她的字迹,还好我发觉得快,立马便抬起拇指。
“你的笔不属于现产的沈金系列。”潘德小姐忽然说。这时演奏会已经快开始了,周围人比较多,她说话声音很小。我没听清楚,凑过去了一些。
潘德小姐附在我耳边,道:“你这支笔的作者是道上光司。他的个人风格太强烈了,国光会的沈金,他和别人的作品放在一起,通常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他的遗作出现在并木,最晚应该是2011年,之后就只能在二手市场见到了,因为道上光司过世于2010年。”
她夹杂了好多类似罗马音的词,明显是日语,我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观众席已经熄灯,指挥最后露面,管乐的演奏家们明显不在状态;倒是弦乐,不论拿的是手臂长的提琴,还是架着一人高的提琴,都蓄势待发,等着开始的指令。
“你现在进店里去买一支沈金,当然只有角康二的作品。如果真是十年以前,想买到角康二作画的钢笔,没这么容易的。他的屠苏器比钢笔要有趣得多,顺便一提,”潘德小姐侃侃而谈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她正和我聊着什么我们应当很有共同话题的事情一样,“轮岛漆器方面,角康二是中流砥柱。假设你真的想去民俗博物馆当讲解员的话,除了福州,不应该忘记轮岛。”
我就是再傻也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了。她明显比我懂莳绘笔。
而且,懂得多得多。
“你给我下套。”掌声结束的那个短暂间隙,她在异常安静中贴近了我的耳廓,悄声说,“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颤弓由远及近,大提琴如惊雷落下,我魂不附体。
这是提琴的绞杀。黑暗里的光明所在,预示着泰坦的复活——但那是马勒的主角。
我不是巨人泰坦,身处黑暗,只怕会死在黎明之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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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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