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的时候得过一次流感。
那是大三之前的暑假,我妈的事东窗事发,他们不让我回国。管国际学生的老师同意我继续留在宿舍,本地同学拉着我汽车环游了十四个州。回来之后我就病了,从前很少生病的人,哪知道得流感是什么阵仗,最难受那两天成日悲春伤秋。最后还是瞿芝芝看不过去,拉着病愈后的我满麻省跑,做了个项目,我给她当小白鼠。
那篇论文最终没发成,我也没能如她所愿,就此振作。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我浑身都疼,在大合唱中悠悠转醒。宽阔的猎装车后排有股木头味,我颠得难受,把车窗摇到最下面。
“姚,窗子关上!”老白冲着后视镜对我嚷嚷。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要吐了。”
“我听不见了——”
“不许!”薇薇安打开她想扭大音量的手,“姚,把窗关上!”
“关了我就要吐你车上。”我一只胳膊枕着窗沿喘气,“这歌听了一千遍了,有什么好听的。”
她们在跟唱《Please Read The Letter》。老白是飞艇乐队的死忠,这一路上我被迫听了前主唱罗伯特·普兰特跟艾莉森·克劳斯合作的专辑,原本我对男女合唱不怎么感冒,听着听着觉得倒也不错。只是薇薇安偏要单曲循环这一首歌,再好听也听得耳朵起茧了。
老白还在不厌其烦地跟唱。她就只会副歌那一段,还跑调。我服了她了。
“你一点都不懂蓝草音乐,你是个假的美国人。”老白说。
“去你的,我根本不是美国人。”说完我又想吐,扶着窗干呕了一阵。抬头时我看见块标识,一下子惊醒了:“薇薇安,你怎么进407了?”
“我靠。”
“倒回去倒回去!”
“怎么倒啊!”薇薇安一巴掌打在老白的帽檐上,“就说了我们晚一天出发,让姚开,现在好了吧,进收费公路了。”
我那点干哕已经止住了,慢条斯理地说:“我醉成这样了你还想让我开车?”
“哈,好像你是惟一一个喝了酒的人!”薇薇安透过后视镜看我,眼里有些担忧,“再睡会儿吧,过关的时候叫醒你。”
“或者到纽约了再叫你。”老白悠悠地说,“你藏起来。”
“滚!”我作势要打她,窗子摇上来只留了个缝。这时又单曲循环到了第一千零一遍,为了喝杯合法的酒,从多伦多回去北安普顿的路上,薇薇安和老白又开始了合唱:“请读读我钉在你门上的信,世事弄人,我们要的远比这更多……”
真是首催眠曲,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头往下点落了个空,我蹭地窜起来,薇薇安又开错路了?
睁眼一看,我站在一个好高的跳台上,水池很小,像哪户上流阶层的私人泳池。一块儿环游北美的两个损友不见了,只有瞿芝芝站在好远好远,戴着博士帽,穿了件哈佛的连帽卫衣,大喊:“李姚,你快下来啊!危险!你站不住,快下来!”
“不行!”我腿肚子发抖,但还是没退一步,冲她喊,“我要去汉堡啦!”
“你去汉堡做什么!”
“我去救我妈,不去汉堡她就不要我了!”想到我妈我立刻坚定了决心,往前一步,深深吸了口气。
我要跳了我要跳了我要跳了……
“哎呀你妈在我旁边呢,你下来!”瞿芝芝招呼我,“我们不是要一起拿到人文学科的博士吗?你从那儿跳,摔断了腿,那就没有博物馆要你啦!”
我像英雄那样冲瞿芝芝挥了挥手,猛地跳下去。原来只是个三米跳台啊,我踩着了水——水好滑,我像坐在果冻上一样溜到了泳池边。芝芝还在一旁观望,我妈只留了个背影,而且越来越远了。我冲上去,结果越来越慢,我的双腿封进了水泥地,触感却像泥淖那般,我自信能够挣脱,结果越陷越深。
我妈转过来,她瘦得皮包骨了,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到了她脚边。我妈垂下头温柔地看我:“我们姚姚真的长大了。”
水泥地一下子化作火海,火海当中,我的血泪全烤焦了,成了虎视眈眈的毒蛇。
毒蛇响了。
我钳住它的头搁到耳边:“这里是A社波士顿的李姚在说话。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蛇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张口道:“你住哪一层?”
“十四楼。”我听出她的声音,说,“我买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给你……”
我的声音低低的,几乎是在撒娇。
“姚。”她叫我。她又叫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我应声,她才又问:“你醒来了吗?”
我坐起来。
潘德小姐。
“呃——是的,对不起。”我扶着额,头倒是不痛了,就是身上软得很,“我们刚刚在说什么?”
“你住在十四层A,对吗?”她避而不答。
我下意识应了声,还没来得及追问,就只听见她落下一句“给我开门”,电话已挂断了。
她到我家了?我皱了皱眉,身上一股酸味,于是把T恤脱下来。但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也完成得十分困难,每块肉都很疼,特别是背上,肌肉就好像在烧一样。我倚着床头喘气,够着件皱巴巴的衬衫罩上,测了下/体温。
36.2℃,退烧了。
大约周六早晨,我开始发烧。这两天过得迷迷糊糊的,很少吃东西,可能也没怎么洗漱。现在冲凉是来不及了,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冲凉,匆忙穿上衣服,将客厅的狼藉稍作收拾,门铃就响起来。
“我是桑妮亚。你在里面吗?”
“在的。”我大声应了她,“谢谢你来看我,可是我不能给你开门。”
门铃没再响,她也陷入沉默。嗓子实在痛得很,我扶着墙走到了门边,正要开口解释,潘德小姐的声音忽然响起:“过去这段时间,你有不戴口罩近距离接触过什么人吗?”
我缓慢地清了清嗓子:“没有,过去十四天没有。”
“你去过那几个爆发了聚集病例的地方吗?”
“没有。”
“你有觉得胸闷或是呼吸困难吗?”
“没有。”
“给我开门。”
“不行!”我干咳了会儿,勉强能继续说话,“我有乏力和四肢酸痛的情况,而且前天我发热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请了假。”
门那头沉默了片刻,潘德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今天是周二。”
我愣了一下。周一已经过了?那大会岂不是开完了,老黄怎么没打电话跟我说优化框架的细节是怎么处理的?我摸了摸裤子,当然没有手机,刚刚放在床头忘了拿了。我说:“我已经好多了,待会儿应该就能工作。真的很谢谢你专程过来看望我——”
“开门。”
“我不能开。”我叹了口气,“我不确定自己得了流感还是COVID。晚一点我会跟医生预约做个检测……嗯,你为什么来?”
“至少让我看看你。”她的语气温和而坚定,但对我的话根本是置若罔闻,“见不到你我会很担心的,而且鲁德拉也叮嘱说要我看到你本人。你再不开门的话,大堂的管理员可能要来赶我了……”
“鲁德拉?”我的大脑好像在烧,思维迟钝,完全辩不过她。顿了顿,我说:“你等等。”然后把口罩戴上,扣了顶帽子,把垃圾藏进厨房深处——这时我看见搭在流理台上的橡胶手套,也给套上了。
把客厅的窗户一扇扇完全推开,我冲着门口喊:“你开吧,我没锁。”
真的是潘德小姐。
我喝住她:“停下。”
“好。”她顿住往前的脚步。潘德小姐偏了偏头,神情有一瞬间的犹疑,最终笑着说:“为什么戴着帽子?”
“我没洗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你介意再戴一层口罩吗?”
“那不会起到更多帮助的。”她的笑意未减,“那为什么戴着手套?你没洗手?”
我被她逗笑了,扶着窗咳了两声,勉强站直,道:“我只是看报道里那些医护人员都全副武装,觉得这样好一些。”
她做了个手势:“还差副墨镜。”
“你说得对。”我忍俊不禁,“真对不起,你第一次过来,我却不能招待你——你,嗯,你为什么来?我挺惊喜的。”
虽然说“喜”的部分有待商榷吧。
“开会时他们说到你请假了。我私下问了问鲁德拉,听说他们没联系上你,又不知道你的新地址。”潘德小姐眨了眨眼,“再加上我想确认你没事。我还以为有很多人都知道你住这里。”
“我刚搬来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我脚下有点虚,但脑子已慢慢清醒过来,想起之前接她电话时迷迷糊糊说的话,现在又这么邋遢地站在窗前,我的脚趾尴尬得蜷了起来。
她的风情一如往常。比起我不伦不类皱巴巴的衬衫和起了球的束脚运动裤,潘德小姐才精致得像是这间公寓真正的主人。
她手上拎着个印有笑脸的塑料袋,与西服格格不入,仿佛是在提醒我:这个与我相望的、眉宇间隐藏着担忧的,不是BCG新加坡的合伙人,也并非我的敌手。她只是恪守在底线、又不由分说闯入了我的门,有朝一日,等时局安全,她会走近我。
桑妮亚·潘德在关心我。
为什么?
我心里很乱,岔开话题:“我很好奇,管理员为什么放你进来?”
“我说你是我妹妹。”她全无撒谎的愧疚之心,眼睛都在笑。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是唐寅的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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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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