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经衔香院西堂的滴水檐下,季蘅低瞧了眼苔阶,留心提着裙裾,紧走几步。
忽闻得一阵经久不息的脆亮欢笑,叽叽嘎嘎,竟盖过那风篁雨声。
文大嫂生性率真慷慨,平素最喜会宴宾客。恁般呼噪动静,仿佛误入暮春鹊巢,想必今日攒了不少热闹。
院里众婢争先通报,只留一个嘴甜的,殷勤为甄夫人引路。
季蘅进了过厅,手刚搭上系带,唤作瑁儿的小丫鬟眼尖,抢着伺候她脱斗篷。
“你倒生得活络。”季蘅不禁打趣,“赶明我求了大嫂,就把你指派到我院里,好不好?”
“多谢夫人夸奖。”即便六七分的客套,瑁儿亦感满足,而圆通的场面话更不可或缺,“我家夫人与您一样好善乐施,宽待下仆,想着无论服侍谁,都是奴婢万世修来的福分。”
但这话未免太过世故油滑,她说完,自己也有些心虚,瞥了眼在旁冷冷发笑的细宝,转而调侃,“只怕若是抢走别人的差事,明里暗里要遭恨。”
细宝听了,忙拿指头往她身上乱戳,谐笑骂道:“好啊,你这小猴精还敢去景明院?掌灶涮锅、洒扫庭除、端茶添水,其余什么的,统统没份!那处的觕婢仆妇,谁是吃素的?不出半日就叫你收拾铺盖卷回老家!”
“哎哟!快饶了我,当真骇死人,待会儿请姐姐吃茶赔罪……”
是因来往频繁,两位主儿又很平易近人,养的婢仆也都熟识,偶尔凑到一块玩乐嬉耍。这不,目下又打闹起来了。
恰此时,有丫鬟复返,卷起毡帘,里头还肃立着一身姿挺拔、容貌姣好的美人,低眉恭敬道:“客座在内,请甄夫人随了婢妾过来。”
这位正是袁谭的妾妇翁氏,双名海珠。
“有劳。”
丫鬟们连忙噤声,一个搀扶着娘子,一个跪下帮她褪去足履。
季蘅这才发现细宝的左背竟已淋湿了大片,不禁抚了抚她肩头,并对瑁儿说:“你们尽管去吃茶,不过,还要烦请姑娘先带细宝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切莫着凉了。”
“诺,奴婢这就‘伺候’细宝姐姐更衣。”
“你少闹,我都要打寒栗了!”
……
交代完,季蘅才跟着翁海珠她们,安步进了里间屋。
迎面是一座精美的岫玉屏,刚绕过,便与文悫君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撞了个满怀。
“好弟妹,难为你落雨还亲自过来!”两人执手问完好,文悫君赶忙拉着她,要把人往上座牵,朱唇一张一合,边关切问,“冷不冷啊,热不热?”
还没等对方回答,席间就有人忍不住插嘴戏谑:“什么不冷不热,忽冷忽热的,身上若是乍暖还寒了,咱们可别瞎凑在一块了,赶紧请医工吧!省得大伙儿都将抱病!”
列位皆笑,季蘅亦不免陪笑,她定睛瞧了一圈,发现四周的娘子有些面熟,不住止步敛袖。
“二郎媳妇,甄氏,你们都知晓的。”做东的文悫君介绍说,“这几位同住遗棠院,宫商角徴羽五音姬,我也懒得费事个个介绍,既无家世,又无子嗣,脾性还很随意,是以不必对她们太多礼客气。”
在座的果然不甚客气。
“这是哪门子的称呼?音姬,难听么怪的。谁要跟她几个捆一块了!”
“采姬,你今日偏要跟我顶牛了?”
那身形窈窕,打扮鲜亮招摇的姬妾忽起身,晃了晃手腕的金镯子,讨俏向季蘅行了个礼:“妾乃采商,采薇之采,参商之商。”
季蘅连忙举手加额,答礼道:“妇甄氏,拜见采商夫人。”
未料话音刚落,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听听,快听听,她喊我什么?夫人!”采商倒也不装了,笑得前仰后合,十足痛快,“这丫头小嘴儿真甜,难怪二郎喜欢吃。”
“还不快拿热酒堵上她的破嘴,越发胡言乱语了!生怕别人不晓得你出身倡家?真不害臊!”另一位眉目爽朗,有些俊俏的,忽开口啐她。
“呸,数你应徴夫人最高贵了?先前才和我一同被女君罚跪,膝盖还疼不疼?那消肿活瘀的膏,可是倡家女花钱买的哩!”
她们私下玩笑惯了,有时言语粗野,甚至夹枪带棒的,像要打起来一样,外人听了难免害怕,实则只道是个响屁不臭!
这几位的关系似乎甚好,亲如同胞姊妹,听说艰难日子里,一直扶持偎傍过来的。
“可不敢充当什么夫人,甄娘子只管唤我等俗名便好。”右手边站起一位水绿裳裙的美妇,容色清丽,皮肤白皙,瞧着就很温柔小意,“婢妾识羽。”
如此,季蘅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和字,一一见过礼后,气氛很快变得亲睦。
与那日在符葆堂外见到的忍气吞声、如履薄冰不同,现在的她们更鲜活,自在。
“快别闹她了,小心吓着人家,往后再不敢应邀了。”入座后,左右奉上了盏清茶,文悫君轻拍了拍季蘅的手背,“我这院里不比外头,没什么脏的臭的,尽可自在肆意些。”
袁谭夫妇面上虽然比较敬重继母,私下却防得比窃贼还严,衔香院看着安安静静、融洽无间,暗地不知多严格,叫外人连只小畜生都插不进手。
闲聊了一会儿,季蘅对这五位“少姑”有了新的认识。
她们的名字虽取自一组音阶,却非什么亲戚姊妹,甚至连这次序也只是邺侯信手所得,与年龄、入府时间都无关。
采商和识羽皆出身倡家,能歌善舞,生得最是标致,一个似火辣辣的杜鹃花,一个似清丽脱俗的水芙蓉,性情截然不同。
越宫今年才二十岁,与袁熙一般大,应徴呢,才十七,甚至比袁尚的年纪还小些;这两位,都是大将军兴平三年攻破东郡后,带回邺城的。
而吕角,五人中入府最早,是初平四年在常山,得了大将军青睐,既而遇喜,可惜没能保住。一晃六年过去,她的美貌一如往昔,心却似那盏青荧的油灯,无欲无求,闲时喜欢唪经,接人待物都淡淡的,真有点看破红尘的意思。
只是,这些以欢声笑语讲出来的往事,如同一阵呼啸大风猛烈灌进季蘅的耳朵,听得人甚为恍惚。
后来不知谁的一句“这枣子好吃,脆生生的”,将话头引到了抢秋膘上。
季蘅转而望向案面,瓜果糕点齐全,甚至还有美酒,虽然知道商议祭祖只是个好听的幌子,却没想到这般放肆,就该带些小零嘴过来分享的。
也对,认真祭谁家的祖?在座的甚至没一个姓袁的呢!
“想起来,前阵子越宫好容易陪侍一回,还闹出了大笑话,阿悫你们或然不知。”采商往嘴里丢着板栗,“那日忘了为何,君侯对左右亲近提起秋尝,是为宗庙之祭。某人难得侍奉在侧,什么都不懂,却偏爱搭腔,厚颜插嘴道,奴家金秋不求荤腥但愿尝得一碟家乡的茄饼。”
文悫君也笑弯了眼睛:“倒第一回听说,秋尝的意思是秋日品尝美味,甚是新奇啊。”
“哪里就是真的蠢笨,”识羽似乎有些拈酸,“那日君侯难得失态,竟捧腹大笑,后来甚至赏她了几匹好缎子。”
“这叫傻人有傻福,尔等嫉妒不来。”
至此,羞红了脸的越宫不住开口:“可别再拿这个打趣我了,那缎子岂非我一人独享?”
“是分给我们了,倒够每人做条鸳鸯——心衣!”
“呀,那夜里侍奉君侯的时候,他岂非更分不清我等了?”
豁亮的笑声足以掀翻屋顶。
“好生没个正经,不要搭理她们!”
文悫君差点想捂住季蘅的耳朵了,在她心里,二弟妹是才高行厚的淑女。
“既说到秋尝,咱们去书房聊正事,祭祀的新米早已备妥,还需你帮我写几个字。”
季蘅只好放下手中的糕点,把丑话说在前头:“不过我的字至多算个工整,笔力不太行。”
“莫谦虚推脱了,在座的数甄儿才气超然,除了你,我还能求谁?”又故意扫了眼宫商角徴羽五姬,调笑道,“她们与我差不多,也就识几个字。”
“却是小瞧妾身了,”采商说,“想当年被乐师逼着背琴谱的时候,天晓得边哭边揪掉几根头发。”
应徴只问:“可别想卖惨就唬住大伙儿,那琴谱能与儒家经典一样?习的是靡靡之音,还是礼义廉耻?”
“好啊,快将我的宝筝取来!”
且让她几位宽坐,有多得精彩的话聊,文悫君领着季蘅去往书房。
文悫君领着季蘅去往书房,那边连绵不绝的说笑声渐渐远了。
“我是不爱舞文弄墨的,多写几个字就嫌腕子疼。显思不在时,这处便荒废着,但你放心,什么毛笔、墨锭,还有上好的绢帛,都有得多。”
“是,那我便不客气了。”季蘅随意落座,翻看书案上所摆的竹简和帛书,忽道,“大嫂过于谦逊了。”
“怎么?”
她将其中一张展开,笑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字写得真好,走势飘逸,神韵天成,实在胜我百倍。大嫂既习得如此好字,何必再来讨我的劳?”
文悫君甚觉奇怪,凑近端详,过了一会儿,恍然:“这……噢,应当是温姬的字迹。前不久随敏成姑母来我这说话,大约是女君的意思,我又懒得招待,只叫她自便,似乎是提笔写了几个字的。”迟疑了一会儿,又问,“弟妹以为温姬如何?”
季蘅想了想,只记得是个柔弱寡言的女郎,像虚晃晃、透了点暖光的剪影:“可惜只见过一面,惭愧,连模样也没看真切。”
文悫君倒不意外,继续问:“那么,五位音姬呢?”
季蘅客气说:“少姑们比我想得要平易近人许多。”
文悫君却一改方才的蔼然热络,轻蔑地笑了笑:“妹妹倒不必跟那群妾妇太过客气,她们之间看着其乐融融,实则矛盾妒恨也不少。至于什么少姑,往后可不要再说了,省得哪日落进君姑的耳朵里,反而牵连自己。”
不难听出她微妙的弦外之音,季蘅从袖中抻了一方绢子,紧攥着,徐缓道:“大嫂都不怕,我怕甚?”
闻此,文悫君眼眸透亮,陡然止步,握住了身旁人的手:“哦?如此说来,你我竟是一样的?”
季蘅显然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嗣位之争早已摆上明面,她虽然很讨厌袁尚,可目前的情状,还不适合公开选边站队。
毕竟袁氏这局棋没有胜利的一方,最后连棋盘都被别人砸了。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①”她的答复略显暧昧,预留下转圜的余地,“人之交往亦是如此。但愿往后能与大嫂您,求共同之志,存各自之异。”
①《礼记·乐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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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音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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