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许愿

今日的雨断断续续,忽而滂沱,忽而细如牛毛,时至傍晚方收煞。

天空已经被浆洗成褂子似的鸦青色,秋风清凉,不断扑来潮湿的草木、苔藓与烂泥味。此间庭院斑斓,满地都是脏兮兮的落英,几个小厮忙不迭在廊外偻身洒扫。

大约戌初,缦双点了支薰香后,挎着盛满衣物的篾箩从湢室出来,只留红枭一人伺候沐浴。

“可觉着烫了?”她正轻柔托起娘子细长的臂肘,拿木瓢慢浇热水。

季蘅舒服地摇头:“再添些花瓣吧。”

“诺。”

红枭便取了一瓦钵的茉莉和芍药,密密铺满,半点儿也瞧不见水下的旖旎春色。

氤氲雾气中,季蘅转过背,趴在浴桶上闭目养神,忽道:“近来无事,我许你几日休沐如何?”

出其不意的一句,令红枭不免呆滞了片刻,恍惚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她有些惴惴不安:“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

“却非要往坏处想,”季蘅笑道,“怎么就不能是你行事谨重又劳碌太甚,故而加以勉励?”

“奴婢有自知之明,近来心情不佳,确是松弛了些。”

“哪个能日日精力充沛的,便说我吧,有时候,忽然就看着书上的字、绷子的绣样、窗外的景致,统统烦透了。只懒洋洋躺卧着,不愿讲话,更甚,想干脆闭个一年半载的眼,万虑俱寂。”

红枭撇过头,凝视着烛火嗫嚅:“其实……”

“你愿意就说,我也只听着,不愿意,更不会逼问。”季蘅回身,松劲地将肩膀一并浸进水里,“总归个人有个人的滋味,我非神明,未必都能宽慰到你。”

听着这话,红枭莫名湿了眼眶,心下一松,坦言:“嗐,居然还牵动娘子挂心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姨母前日子托人捎来口信,说阿勉订下婚事了——就是她的幼子、我那表兄,您大概还没见过。娶的同村姑娘,漂亮又水灵,两人青梅竹马,也不算盲婚哑嫁。”

“那正好,你就放下手边的事,高高兴兴回卢奴喝喜酒去。我也给新娘子包个大红包。”

红枭却摇头,寻着脖子上挂的绳,扯出一只小小的沉香葫芦。

“为了婚事,姨丈他们修葺老屋,翻出了此物,说是幼时阿母所佩,虽不贵重,总算留给我做个念想。又碰上父母忌日将近,故而有些颓唐。”她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快别说这些了,奴婢早好了,阿宝姐姐晚饭的时候,还将最爱吃的杏酪让出来,没想到,因此得了不少好的——奴婢再给您添些热水吧。”

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情,季蘅很理解,可作为外人是没法给予安慰,只说:“嗯,你过得平安顺遂,二老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建功立业、争霸天下这些豪言壮语,离季蘅实在太远太远了,她不去想,多是因为没能力染指;而仅仅保全身边这几个小姑娘,她应该可以做到的吧?

一场沐浴过后,季蘅反倒成了心事重重的那个。

书房里,袁熙正伏案阅览公文,这些都是幽州的政务,父帅暂且全权交给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悄推门而入,搁下一碗热腾腾的羊奶。

袁熙看得认真,虽闻声,头却没抬,以为是婢仆,便冷冷吩咐:“去剪烛。”

他是嫌灯暗了,看得累眼睛。

来者径直坐在几案的另一端,如同置气般,仍旧沉默不语。

半天没个动静,袁熙不住有些恼,欲张口叱责,未料稍抬眼,瞧见的竟是一副驰魂宕魄的灯下美人图——

季蘅刚沐浴完,只穿了件柔软雪白的单衣,如瀑的长发湿润披着,她正托腮发呆,眼睛微微低垂,看上去就像一朵羞答答的醉芙蓉成了精,甚为薄媚。

半晌,她回过神了,将目光投向已然痴醉的袁熙,语气淡淡的:“屋里的剪子放哪了?”

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看什么文书,袁熙凝注着自家夫人的脸,早酥透了半边,他赶忙放下竹简端坐,浮起笑意,声调也温柔许多:“看久了,竟忘了时辰。你怎么亲自过来,夜深露重的,传仓庚唤我就是。”

“趁热喝,羊奶凉了可要变腥。”

“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袁熙一饮而尽,心里却直打鼓,莫非有事相求?

只见季蘅移步至身侧,用帕子轻擦了擦他嘴角残留的奶渍,含睇欲笑。

登时,袁熙投降就范——想要什么都拿去罢,哪怕是自己的命也肯给。他攥住季蘅的手腕,将她揽入怀中。那身上散发缠绵的香味,叫人恍惚沉醉。

“中元节那晚,我想出府施食放河灯,追思祈福。”

“我当什么,放河灯而已,这有何难,黄昏后我赁只船,陪你同往。”

得了允诺,季蘅喜出望外,抱着袁熙的脖子,欢欣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多谢,你继续处理公务吧,我归寝了。”

可惜这回没能顺利逃脱,她正贴近敏感之处,双腿已被袁熙牢牢捉住,不得不缠在对方的腰间。

“我不急,求你也别急。”

两人缱绻拥吻了好一阵,季蘅微摆撼腰肢,促衿敞露,腮颊潮红,免不得躲让透气。

袁熙放她喘歇,那神态,却显然意犹未尽,是盯着女子起伏柔腴的胸脯,挪不开眼,又时刻记着她厌恶浮滑的登徒浪子,便尽力收敛,自以为摆出副威严凛凛、视死如归的表情。

见状,季蘅不由嗤笑一声,轻抚他的侧颈,故作娇嗔地打趣:“显奕将军乃当世英雄,理应匡扶社稷、破贼安民,怎可日夜耽溺于雨云台、温柔乡?”

好啊,明明是她主动撩拨,现下非但不肯认了,还在拿大道理压自己。

“别乱动……”袁熙知道这句是戏谑,却不由得在将她揽回怀中的同时,心生些许惭愧。

幼年启蒙亦是从儒学念起,算得铭记师保教诲,什么忠君报国、苟利社稷、不求富贵。

可漂亮话谁都能说上两句,若真让他诚实地扪心自问,到底没有大抱负的。

此生唯愿,与妻甄氏鸾凤和鸣,白首不渝。

而这句虚无缥缈的情话,也被袁熙认真写下,藏进了莲花灯里。

翌日,季蘅托人买来二十多只莲花灯,想必早有预谋。景明院伺候的婢仆几乎都能分到一只,还命他们有兴趣的,可以写上自己近期的小愿望,越具体越好,说不定能实现,若不识字,就请旁的替笔。

到中元节这天,那些莲花灯被收了上来,缦双和红枭这俩死活不肯许愿的,正在书房帮忙整理,季蘅瞧了几眼,发现只有三分之一署名了。

婢仆们的愿望普遍都很朴实,譬如细宝的,吃一顿丰盛大餐;绫戈的,买一件漂亮新衣服;仓庚的,拥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环首刀……

看见诸如此类的具体物质要求,季蘅比较轻松,因为自己完全都可以满足。

至于那些过于宽泛的,单祈求健康、顺遂、姻缘……她就没法实现了,便决定直接换算成工钱。

一个月后的中秋节,她要化身古代版圣诞老人,犒劳大家辛苦工作,派发礼物,光是想想,莫名有些成就感。

谁能想到,最初的打算,只是为了帮红枭排遣忧思。

当然,她也暗藏了些许私心。

古有“羊斟惭羹”,以之为鉴,一则,这些婢仆操持细务,侍奉饮食起居,体恤他们,就等于善待己身;二则,人人都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念头,若是厚此薄彼得太明显了,反而容易招怨,大失众望。

“你没偷看我刚刚写的什么吧?”袁熙岂能不凑热闹,他也拿了一只莲花灯,兴致勃勃写了一通,不过,挡得很严实,还不许大家看,就像搞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季蘅可懒得管他,总不会傻到题反诗。

“你的愿望就交给老天爷实现吧,我都自顾不暇了,才没那个闲心。”

作为袁家新妇,嫁进来的第一年是要跟随丈夫一同赴山郊祭祖。这种无聊繁琐又劳累的活动,对她来说没什么可光荣的,显然是一种受罪。

袁熙牵起她的袖子,笑着安慰:“别怕,届时还有我在呢,走个过场而已。”

天气难得晴好,很适合踏青,出门前,季蘅不忘交代看家的婢仆,别忘记今年最后一次晒书工作,千万要照顾好她的宝贝,除却上锁的,都要翻出来拾掇拾掇。

后晌一瞧,尤其厚德簃外头的空地,场面十分壮观。

龙雀特意挑午膳时过来景明院,送了一袋山橘。

“娘子尤其爱喝橘露,前几天还说起,你这东西送得真及时。”细宝笑道,“吃过了吗,尝尝我们景明院的手艺?”

“多谢好意,刚和盼枝下了两碗面,正饱着。”

“看你现下也闲得很。”

“公子不在,是不忙。”

“正好,”细宝不许她走,“你也是来得巧,待会儿帮我们搬搬东西,娘子的宝贝藏书实在太多了,我这双手都要累没‘命’!”

龙雀欣然应下,自打那天见到了恩人的面容,她便陷入长久的郁结中,既不敢坦白,内心的歉意又无法缓解,时不时升沉,在脑子里乱窜。如此送点东西,帮忙干个活,或许能让她稍微好受些。

“真是多亏有你。”

很快,龙雀搞定了两层的藏书,坐在袖青塘旁的石头上歇息。

细宝大方,把娘子赏的好茶和糕点果品都分给她尝。

“来,吃些东西吧。”

“往后若还有什么活,累的苦的,都没关系,尽管找我就是,我全身都是力气!”龙雀小心翼翼捧着精致得像珠花一样的吃食。

“那先谢谢你了。”细宝笑了笑,又问,“对了,你识字么?”

龙雀不明所以,如实摇头。

“没事,你告诉我,我帮你写啊。”

“写什么?”

“你的一点小心愿。”

季蘅应该属于高配得感的那一类人,内核稳定,情绪自洽,并且能主动给身边的朋友提供积极正向的价值。

当然,也会有人认为她比较傲慢、经常彰显优越感(或许吧

倒不算太致命的缺点了,我还是觉得挺可爱的(超大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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