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空

两天后的晡时,缦双领着佟娘前往繁柯院。

“唧唧吱!唧唧吱!”

堂屋外,绫戈正屏住呼吸,有些慌乱地盯着细宝探出去的右手——已经轻巧捏住了伏在窗棂上的一只纯青色蟋蟀。

小丫头既兴奋又胆颤,抻长脖子想要看个清楚,却因顾忌,不经意畏缩了半步,由衷感叹道:“好厉害呀!”

“快将罐子打开。”

“我有点害怕,万一你不小心脱手,给它跑掉可怎么办?”

“少罗嗦,若再磨磨蹭蹭,让人等急了性儿,信不信我叫它立马飞进你的肩窝!”

虽是玩笑话,可绫戈实在发怵,这一听,就信以为真,吓得直接把所捧的瓷罐撂在了窗边,人更是踮着碎步,慌忙往檐廊逃去。

“喂!”细宝扬高眉毛,几近嘲笑,“你啊你,原来真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她倒胆大,喊完还故意啧了啧嘴,逗弄起那只蟋蟀。

这会子红枭正坐在廊间捣凤仙花,瞧着略狼狈的绫戈,不住憨笑,又见细宝满脸轻怠,大概是玩得无趣了,才把蟋蟀熟练地丢进罐里。

“看,多大点事!”

“好好好,真不愧为女中豪杰,”绫戈贴着廊柱,赞叹服软,“我这就给姐姐敬杯热茶去。”

“绫戈,我也要,”在旁的红枭生怕被遗漏了,忙说,“想吃些爽口的糕点,忙活一阵,手发酸,嘴也忽然馋得很。”

“知道了,你乖乖等着,权当替娘子奖赏你这半日埋头苦干。”绫戈欢喜敲了下对方宽阔光洁的额头,跹跹转了个圈,哼着小调,迈步轻盈地往内厨去了。

只剩那凉浸浸的秋风,吹抖树梢的枯叶。

刚踏进繁柯院,缦双偏头睇了眼佟娘,缓步与她并肩,几分歉意地陪笑:“劳烦姑姑在这不上不下的时段亲自走一趟,原本想早早请您的,未料三夫人午后省亲回来,拉着娘子说了会儿体己话,可就给耽搁了。”

“太客气了,不过五娘子一句差遣的事,奴随叫随到。何况这回还是有求于你们,哪听过以怨报德的道理。”

缦双微微顿颔,却冷不丁提起:“对了,自打薛夫人嫁进来,您还没有拜见过她吧?要说三郎君今年花朝节娶的亲,可您是去岁端午启程赶赴南阳老家的。好巧不巧,这月初您前脚才到毋极,夫人又因幼妹出嫁回母家帮衬了。”

“是我少福气,错过三郎君完婚。记得昨前三夫人还未过门的时候,倒常随薛家那几个兄弟过来做客,想必现在出了阁,气派更不一般了。”佟娘小心翼翼地应答,“等这边回完五娘子的传话,正要去老夫人跟前伺候用膳,总是能亲口道句喜的。”

“细算日子,您这一趟亲,探得实在艰难。”

对此,佟娘却只敷衍笑笑,不再接话。

行至回廊,与红枭碰了面,小姑娘乖巧地朝她们施礼问好。

“久不见我的儿,又变水灵不少。”

红枭赶忙摇头,略腼腆地拍了下腰身:“姑姑净哄人,养秋膘吃胖许多才是真的。”

这丫头幼年失恃失怙,七八岁时被姨母卖进甄宅谋生计,孤苦无依的,甚是可怜,幸而家中仆妇知她身世,都很关爱,平日里若谁余暇得空了,便会有所照拂。

“想是五娘子宠你们小的,穿的用的尽赏些好尺头,”佟娘伸手细摸了那身上的布料,很是羡慕,但更多的还有欣慰,“不过,你这年纪还在长身体,个头蹿得极快,恐怕过一季就要新量一次身段,有空了就来找姑姑我,也好给你们制几件冬服,厚实的!”

见两人一时亲昵扯起闲话,缦双便陪着停步了片刻,默默望向门帘下站立的人。

细宝也瞧见了她们,朝那边点了点头,然后折身回到屋内。

等到缦双和佟娘进了屋,几桁玳瑁帘已被银钩子牵起,季蘅正伏在案前写字,细宝则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伺候。

“娘子,佟姑姑来了。”

“五娘子安好。”

练了两年多的毛笔汉隶,终于写得像模像样了,季蘅端详着纸上的字赋,差强人意。

听见声息,她微抬眼,露出一个冷漠的表情,才漫不经心答了句:“看座。”

观貌辨色,老练的佟娘觉察出些许端倪,不由敛声屏息地推却:“娘子太客气了,奴岂敢僭越,这边站着听训就成,哪受得住您赐坐席。”

季蘅也没勉强,只盯着案面,吹了吹纸上的墨迹,然后仔细把它叠齐整收好,边说:“二十数年来,甄家待您还算不薄?”

突兀的发问,多少让人有些惶恐。

“自是恩重如山!若无甄家,奴绝无可能受享今日的安稳,都不知会在哪处当乞婆了,便是世世代代给甄家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季蘅却冷笑道:“话虽诚挚,听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奴蠢钝,万望娘子明示。”

她于是朝细宝使了个眼色。

那块玉便躺进红木匣子里,被呈至佟娘面前。

“娘子仁厚,善待家中仆妇,从无苛责。可惜真心多遭冷心对,好意总被恶念妨……唉,姑姑为何反要诓骗我等?”细宝亦装出副失望嘴脸。

“这、这又从何说起?细宝丫头,莫要折煞我也!”

“并非瞧不起谁,”季蘅轻蹙眉尖,“只是这般贵重的稀罕物,连我也少见。”

“怎讲?”

“银铺东主说,您那宝玉竟是上等的苍水玉,可值四——百金。”

莫说别人,连一向稳重的缦双都心里直咯噔,忍不住嘀咕:我的小祖宗,您可夸张过头喽!

四百金,对当时的平民百姓来说,绝对算天文数字了,全家奋斗几辈子恐怕都见不到。即便甄尧、袁熙这样的富贵公子,他们也会觉得肉疼。

佟娘果然如当头一棒,连忙跪拜在地,舌挢不下:“怕、怕是弄错了罢!?”

“弄错?我反倒想问问,你那个好侄儿究竟什么来历?又是从何处得来此等宝物的?”

佟娘低头耷脑,不敢见话。

细宝冷眼旁观着,故意揣测:“该不会以前走过岔路?”

“不!误会,定是误会啊!弄错了!他绝不可能……”

缦双侍立在佟娘身边,体贴扶住那愈发佝偻的背,唱起红脸:“姑姑,您还是讲实话吧,娘子脾性虽硬,却非无理之人。”

“可奴实属不知!”佟娘缓了缓,“这样,您再宽限一日,容老奴拿着这玉,回去细细盘问那小子,定会给娘子一个交代。”

“不知?若真不知,又怎会特意托我的丫鬟去银铺?您不就是怕自己的身份会令章公起疑,可万万没想到,它竟贵得离谱,连我也经不起。”季蘅难得咄咄逼人,“佟氏,我方才说的可对?”

佟娘哑口无言,更不敢隐瞒,好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气,不得不坦白,娓娓道来。

事情还要从孟硕两口子回南阳探亲讲起。

二月草长莺飞,他们沿着淯水一路向南,途径宛县去往新野时,正值黎明,当东方白日刚露出半边,早起解手的孟硕隐约在北岸发现了一团黑黢黢的“浮藻”。

“通身是血和污泥的兵卒,盔甲都丢了一半,原本只想捞起来看看,说不定能拣点值钱的器物,谁料那小子在弥留之际喃喃念着什么阿父的。您知晓,奴福薄,不曾育有亲生儿女,如此瞧着啊,家里那口子就动了恻隐之心,顺手救下他,想也成全一桩善事。”

佟娘回忆道。

“至于这玉,实不知小子身上为何会存有如此贵重的东西!交给奴时,也只是说,这东西不菲,若由我等去换钱,恐引起不必要的猜防,故而要托给家中的贵人——哎,谩说四百金,便是四十,奴若提前知晓了,也万不敢当着霍夫人的面,求娘子襄事啊!”

季蘅心底暗自琢磨:

那人身怀宝玉,应该家底殷实,难保不是从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又巧合损在二月宛城附近,如此种种,不由叫她眼睛一亮,斗胆有了期待的人选。

“可知他之前系谁家的兵卒?”

“奴与家里那口子出身乡鄙,不过村夫农妇,无甚见识,这个可认不得。”

季蘅不甘心,追问:“那他多少年纪,有无说过自己的来历?”

佟娘仍摇头。

“没有,那小子不爱讲话,每每问及,都避而不谈,只说‘死过一回的人了,哪还有什么以前,既然恩公姓孟,那我也该姓孟’,后来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觉苦,孟觉苦。唉,奴也算有后了,自然乐意。”她说,“至于模样,确实生得俊拔,其实瞧他长相,就猜到了出身或许不俗,但哪敢想,这玉竟如此……”

“他现在身体如何了?”

“算不得太好,整日蔫蔫躺在那里,没什么精气神儿,只进些软食,饭量跟猫崽似的,哎,先仔细将养,保住命就行,不敢着急盼痊愈。”

话问完了,季蘅不由沉静片刻,捉笔写下几个字,然后小心裁下,放进一袋碎银里。

“钱虽不多,姑姑先收下补贴家用,里面的信,劳帮我转交给那位,请他亲启。”

“这、那玉?”

“玉,固然是要物归原主的,不过,先得等他什么时候好全、能走动了,再亲自过来取。请姑姑替我转达。”季蘅顿了顿,温柔补充道,“事发突然,方才在言语上有些唐突,还望姑姑见谅。那孟觉苦便是您的亲侄,毋庸置疑,而这块玉,或贵价或低廉,也不过一桩小事,不宜太张扬。您可清楚?”

佟娘是聪明人,忙叩首:“正是,正是,奴岂会往鸡子儿筐里搁石头,自领麻烦!”

说完,她恭敬接过锦袋,又好生谢了一番,才辞别繁柯院,等鬼鬼祟祟溜到小镜湖附近,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将里头的东西打开偷看,虽无学识,却也认得几个寻常的。

那信上只呈有七个小字:

明月当空人尽仰。①

字倒是难得个个都认识,凑在一起了,佟娘却读不懂其中含义,思忖半刻,既是五娘子所赐,应当没有不妥之处,遂把缣帛连着锦袋一并塞回怀里。

至于季蘅,等人走后,那硬撑的凶狠气势瞬间垮掉不少,她情绪低落地趴在案几上,深深叹气。

一是因为唱白脸太累,这二嘛……

“若真值四百金就好了,管他是谁,都要被我供起来。”

“娘子希望此人是谁,”缦双最为灵慧,一句话点破要害,“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季蘅苦笑,并未直接回答,但她的心里确确实实正在强烈地、招魂般默念着某个名字:

曹昂。

正月里,曹操西征南阳,兵不血刃拿下了宛城,得意忘形之余,强纳了张济遗孀。

原已投降的张绣见世母被辱,恼恨得趁夜反水了。

结果便是,老曹狼狈败逃,曹军损失惨重——长子曹昂,侄曹安民,大将典韦等,皆丧命于此。

听说后来曹操以重金招募细作,历经万难才取回典韦的尸首,将其厚葬在襄邑。至于曹昂,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为挫骨扬灰。

退一万步讲,假设真如季蘅所愿,曹昂死而复生,那位丁夫人也不会撕破脸与曹操和离,卞氏仍为妾室,如此,来日赐死自己的曹丕身作庶孽,未必就能混出头了……

拜托,老天爷能不能开次眼!

光是想想,她都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不由强作镇定地呷了口热茶。

曹昂自小被无缘生育的丁夫人收养,是长,亦算半个嫡子,才能韬略更不消说,单凭这层身份,接班人宝座妥妥该属于他的。

那么,如果是他成功上位,往后会不会逼迫刘协退位禅让?能不能一统天下?

季蘅越思量,越显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怦怦如擂鼓,按捺不住高涨的情绪,已经不是盘算未来怎么对付曹丕这种私人恩怨的时候了。

一步变,步步变,这若成真,因此产生的蝴蝶效将有多可怕?是否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翻覆整个三国乃至后世的所有历史?

她不知道,不确定,也不敢遐想太多,但心内却在隐隐期盼着什么。

①经典字谜:“明” 月当空,剩下“日” ;“人尽仰”,把 “仰” 的单人旁去掉,两者合起来就是 “昂”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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