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这几日没睡好,不得不承认,她冒生出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投资曹昂。
简单来说就是,逮住人,好吃好喝当泥菩萨供着,等寻个合适机会,再将他风风光光送还许都。
这便算立大功了!
什么千金爵禄都无关紧要,更不奢望他们曹家人多感恩戴德,只求一道保命符,待到来日死劫如期而至,彼时有个说话管用的,能将她恕免,成全自由就行。
可惜理想再美满,真正令她辗转反侧的却是仅存的理智:
人穿越后真的能改变既定的历史吗?就凭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本质混吃等死的废物?万一出现差错,会不会发生难以承受的后果?……
苦恼了一段时间后,还是缦双随口所问,点醒了她:“那边一直没动静,您的信,莫不是没看懂?又或,他其实并非您心中所想之人?”
是了,先得确定那位孟觉苦的真实身份,而后才有资格纠结。
于是等到八月十五这天,季蘅得了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去旭庄赏菊。
既然那人装傻不肯来,她也豁得下脸,亲自拜谒。
“酒,备好了吗?”
不过巳时,庭院里早早摆上秋夕祭月的红香案和新鲜瓜果。一旁的细宝小心点头:“偷偷的。”
汉代的酒是发酵酒,度数普遍偏低,对季蘅这种常年泡清吧的当代大学生而言,甚至都不配叫酒,充其量只算饮品,出门时带些尝尝味解渴,还嫌它跌份儿呢。
这种携酒出游的快意行为,于建安年间生活的奴婢看来,其实还算稀松平常——名士风流,任情纵饮,不亦乐乎。
可养在深闺里的贵女嗜酒,传出去总归有些失格,故而细宝就像帮衬了离经叛道的坏事,既刺激,又十足心虚,所以得偷偷的。
好在今日阖家上下均很忙碌,没人会注意厨廪的酒坛里少了那么一小拇指盖的量。
“行,走吧。”
送她们外出的霍逦不忘多叮嘱几遍:“中秋家宴,你们这些丫头千万记得提点五娘子,莫因在外贪玩就误了时辰。”
季蘅今日特意打扮得很赏心悦目,穿上新制的秋香色襦裙,戴了最喜欢的一支步摇,连眉间的红痣都特意用金箔缀饰了花钿。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去幽会情郎呢。”细宝给她拢头的时候,忍不住大胆调侃。
足可见有多上心。
人是不折不扣的视觉动物,初印象非常重要,故而与传说中的“曹昂”初见,绝不能潦草马虎。
不仅打扮上要慎重,她还准备了一些适合探望病号的见面礼,什么灵芝、人参、冬虫夏草,等等。
退一万步讲,即便失算,那人不是曹昂,这些干巴巴的好玩意也可当是续他一命,慈悲积德了。
再说甄家的旭庄,位于城北远郊,倚靠着青嶂山,颇具野趣。
缘分得很,这庄子和地虽不大,但记在季蘅名下,甄母以前提过几次,说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之一。
有地产、房契傍身诚然好,可她老人家现在还不知道,小女儿将来所嫁的两任夫君,一头虎狼,一条真龙,压根看不上这些,胃口那都是论郡论州论天下的,更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说到底,季蘅这次并非真的要参观庄子,只因青嶂山趾的某处溪尾,有椽不起眼的茅草小居,那里住着她要寻的人。
篱笆内簇拥着团团秋菊,院里种了棵桂花树,树下还有把竹榻,孟觉苦正躺在那处小憩。
是因祭月节,佟娘今早破例多送来一壶金玉露,给他尝个新鲜。
秋高气肃,阳光也好,人难得有些精神,他仰头饮啜了几口久违的蜜酒,再睁眼,遂映上一片柔和朦胧的树罅,那淡绿鹅黄繁簇着细花如许,嗅得浓郁馥香,气味甜煎煎的。
可这酒越喝,心里却越添苦闷,最后不由悲叹: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①
好在这股糟糕的情绪只延续到亭午时分,随之而来的,是平静的心绪,以及一位脸生的贵客——
甄家五娘。
季蘅命婢仆尽数在外候着,独身推开半启的荆扉,走进了这破落院子。
而所寻之人就恬静躺在树下,是位二十岁左右的俊采玉郎,剑眉压目,鼻梁挺立,可惜面色带着病态的惨白,近乎无半分血气。
刚想主动问候,却听见对方先开口了:“相逢即是缘。”
大抵因为体虚,那声音莫名温润,如微风轻轻拂过水面,吹向她的耳畔。
“茅舍简陋,甄娘子请便。”
看样子是个聪明人。
季蘅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现下,她实则有些紧张,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似乎不太欢迎自己,于是迟疑了片刻,故作姿态道:“听闻郎君康复得太慢,我又是个急性子,如今只能径自拜访,完璧归赵了。”
她抬起春葱般的素手,轻俏的宽袖不经意垂下,那青色玉玦正缠挂在女子纤细的前臂。
孟觉苦半躺着,垂眉看去时,带着一股虚弱的傲慢,良久,他才迂缓道:“鬼门关走过一趟,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了。我见娘子肤白细腻,衬得那死气沉沉的玩意竟算得灵秀,若不嫌弃,还望笑纳。”
言语上甚至有些放恣轻薄。
但季蘅的思维毕竟来自现代,这种程度的话还羞煞不到她,男女间相处更是一向随性。
她只当赞美,大方道:“我与你初见就受此大礼,实在却之不恭。不知该如何道谢,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姓孟,字觉苦。”
“果真是个好名字。值此乱世,本就生计艰难,万灵皆苦。”她顿了顿,还诚意十足地提及,“便如一掷乾坤的曹司空也曾作诗感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②’。”
闻此,孟觉苦当真生起几分兴会,耐人寻味地打量着季蘅。
他忽想到佟氏那天递信时所言:“不必太过担忧,我也算看着五娘子长大,知她是个面冷心善的,只要你不愿意,她绝不会勉强什么,到底是良善怜恤之人啊。前些年灾荒不断,乡里皆难捱,也是娘子她劝说老夫人开粮仓救济,共渡难关,任谁都念着她的好。”③
起初孟觉苦并未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士族为嫁女吹捧出来的虚名,如今眼见为实,这甄五娘果然不同凡响。
他不禁打趣:“你小小年纪,理应对着一池落花悲秋才是。”
季蘅却答:“万物并作,有何可悲?有这功夫,倒不如先哭一哭我们自己。”
“我们?”
“二十年不过一场大梦,醒来方觉,浮世无常,人间疾苦。”她近乎释怀地笑了笑,“所以,我很喜欢你现在的名字。”
孟觉苦的眸子由暗转亮,不无迟疑:“你我之前,应当从未见过。”
季蘅没答话,环视了一圈院子,只问:“我有些口渴了,可否赏碗茶水喝?”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气味,两人对坐窗下,面前铜釜里的水初沸腾时,孟觉苦取了一些生叶。
季蘅左右巡睃了几眼,这里的陈设简朴得一览无余,没什么好看的,最后将目光落在对面的男子身上,麻衣粗布,束发以简单木冠,虽在病中,举止却不失端正。
哪怕此刻骨瘦嶙峋,形容枯槁,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仍是远离市井江湖,极具威仪。
她鼓足了勇气,才顺利开口:“是我自作主张,想来看望你,并无恶意。”
“明月当空人尽仰。”孟觉苦垂目,让人捉摸不清神情,“娘子未免太瞧得起我。”
听这意思,他果然看懂了那是一个“昂”字。
“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季蘅的眼睛水凌凌的,至少看上去很真心诚意,“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期望罢了。”
“期望?”
“你该听过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
孟觉苦哑然失笑:“好,你这丫头很有意思,只可惜,我的身份卑贱,唯恐不能令你遂心如愿了。”
得到这样的答复,季蘅的心脏不由铅块似的沉沉一震,她暗自捏牢了玉玦,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何解?”
“军中良将甚多,自生自死,我都未曾见过曹昂,于军中绝大多数人亦是。”
他回忆得云淡风轻。
“算我命大,那日战败逃至江边,被激流冲走,又获孟父所救,这才死里逃生。至于玉玦,是家母昔年所赠的岁礼,不过寻常玉石,或许能换得几斗粮,可惜再贵,也不及四百金,娘子深居闺中,禀性纯良,想来定是被歹人愚弄了。”
外头起了风,木窗子潮乎乎敞着,沁人心脾的气味扑面而来。
季蘅不由偏头望去,多美的景致啊:高天青远,白云悠悠,满枝的金黄色小花趁风纷飞。
可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失落,又参杂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于是自顾自地一声叹息,世之美好,方如梦之初醒。
待她回首,未料孟觉苦也正脉脉看着自己。
男子的瞳色有些浅,日光下像碗浓稠的糖浆。他微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自己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咳!”
季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界,忧愁轻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素日的沉着:“此番久叨扰,都快忘记郎君仍在病中,失礼了。”她把玉玦轻轻搁还席边,“既非稀罕物,我也没什么兴致了。你早些将息,只记着还欠我的。”
“如何欠你?”
“你以为自己这条命是靠谁家银两才捡回来的?此行我还带了些滋补的药材,已交至孟硕夫妇料理——泥菩萨,你要是不要?”季蘅起身欲走,故意捏着嗓子,蛮横道,“遥想当年,灵辄倒戈报恩,淮阴一饭千金。而你,既无身份,更无靠山,我便不奢求什么逆天改命的回馈,等病好全了,就该乖乖到甄家为奴还债,可对?”
孟觉苦愣了一忽儿,然后轻声笑了:“遵命。”
及至季蘅踏出院门,缦双赶忙迎上前:“娘子怎待了这样久,让奴婢好生担忧。”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若非孟觉苦病得孱弱,断不敢任由娘子独自进去的。
“没想到说话颇投契,就多聊了几句。”这会儿她倒像心情大好了,“那些东西都送到了?”
缦双颔首:“已全数交到孟硕手里了,还让细宝捎带到庄子的菊园,挑些别致的,给您带回家,免得夫人们盘问。”
“好。”
“娘子可问出结果了?”
季蘅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眼那茅草小屋,反刍着方才两人的对话。
那孟觉苦举止不凡,在曹军帐下必定不是无名小卒,而提及司空长子“曹昂”时,他竟敢直呼大名,语气冷静且克制,偏偏又强调未曾见过曹昂——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一时我也说不清楚,但他的身份决计不普通,再看吧,往后的日子还长,谁说得准呢,且得随缘。”
①《庄子·人间世》
②《蒿里行》
③ 参考《三国志》,后年十余岁,白母曰:“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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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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