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冷战

两位深夜这么一闹,动静不小,自然瞒不过院里近身伺候的婢仆。

好在他们都有分寸,清楚夫妻间本就容易龃龉,争执与转瞬修好更无需原由——既不必掺合劝解,也没胆拿吵架之事当谈资,乃至向外人说三道四,走漏半点风声。

尤其看见季蘅晨起后心情不差,该绣花绣花,该练字练字,胃口还颇佳,以为就此翻篇了。

未料等天黑透,袁熙冷着脸从军营回来,连招呼也没打,一头直接扎进了书房,竟要继续留在那处过夜。

大伙儿这才有些慌张。

吃完晚饭,细宝陪娘子玩格五,心思却不在棋盘之上,她小心翼翼偷量了对方几眼,只见脸色如常,无半分失落之感,又注意到那怀中紧抱着的汤婆子,于是装作无心提及:“这夜里愈发寒了,郎主若时常留宿书房,恐怕容易着凉。”

“嗯。”季蘅点头,似乎表示认同,她不紧不慢地投簺,掷出一个“黑”面,行完三步棋后,才抬眸从容地看向细宝,“要么多添些炭火,要么你去规劝袁熙回来,左右我也没有办法。”

“……不是您扯气将郎主赶走的吗?”

“这倒冤枉人了。”她的语气意外真诚,反倒显出一丝阴阳怪气,“我怎么敢赶他。”

这话虽卑微,当下的表情却是冷漠、轻蔑,和一贯的满不在乎。

见状,细宝只好知趣扪舌。纵观整个景明院,她其实最敬畏袁熙了,堪比耗子碰见野猫,更别说大胆当人家的面去质问什么。

至于其他人,仓庚是第二个耐不住的,他自五岁起就进袁府伺候,与郎主算得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了,倒是敢当面提上一句,只不过这回误摸了老虎屁股,好言相劝的嘴巴刚张开没半瞬,就被袁熙不留情面地踹了出去。

看来并非小打小闹,这次是当真动怒了。

如此分居了数日,不好的话才终于由徐妪那边添油加醋地漏洒出去,莫说袁府上下,连敏成夫人都略有耳闻了。

季蘅此时不能说完全麻木无感,她这几日就明显心事重重,却不为别的,是被袁熙莫名拈酸泼醋一提醒,反倒认真琢磨起远在江东的孙策了。

此人骁烈神武,有极强的军事才能,只可惜恃勇无备,不幸英年早逝;倘若他没死在建安五年,那么官渡大战时,会不会趁机举兵袭取许都?届时,面临双线作战的曹操又将把握几何胜算?

然而,她越琢磨越痛苦。

该如何劝告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孙策多加防范,不至日后被许贡门客所伤?

唯一的江东人脉好像仅有嫁到吴郡的四姐姐,以及未曾谋面的姐夫,好像只是个碌碌无为的曲阿小吏!

——抱歉啊,实现“拯救孙策”这一善举,目前感觉比爬蜀道还难。

“娘子?”

“啊,没什么,你们继续收拾行装。”

走前,季蘅还特地跑去刘女君跟前报备,并强调已经得了袁熙的允诺。

刘氏竟没多为难,随口便答应下。她是一家主母,自然也听闻了小夫妻闹别扭的闲话,起初不多信,直至今日见季蘅独自规规矩矩请准回家,才确凿了流言——居然已经闹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步了。

不过,刘氏此番袖手旁观、略显敷衍的态度,让一旁看热闹的敏成甚是不解,等晚辈请完安,悉数退下,不免私下试探:“方才为何不当面规劝甄氏?也好教导新妇温顺侍夫,不使二郎苦苦受气。”

刘氏何尝不想,只是昨晚瞿妙兰费尽口水、晓以利害终于劝住了自己。

“世间本就没有不吵架的夫妻,我老了,即便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闷闷地笑,“说到底,不过是在后宅胡闹,误不了大事,更掀不了天。”

闻此,敏成也就顺坡下驴:“咱们大人有大量,不与那些孩子计较。”瞧着一屋子都在装傻,好不疲累。

早晌的茶会散后,刘氏独自坐席。

瞿妙兰从屏风外走进来伺候:“女君,三公子准备的那几个人已经送到后院了,他虽不太满意,只说着急的话,可凑合用用。”

“漂亮体贴又听话,这些就足够了,趁空拿捏住二郎,只要枕边风换着吹。别看甄氏现在骄纵,等哪天失了丈夫宠爱,必得向我低头三分,说不定还要抹泪诉苦。”

“女君说的是。到底二公子为您辛苦怀胎十月,血浓于水,从前那些都不过眨眨眼皮的小事,不必太计较。”

刘氏顿了顿,缓缓抿下一口茶,蹙眉:“我算计他做甚,自家孩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倒是青州那个就将回邺了,这还没年下呢!君侯之前竟从未与我议过,谁知道又各自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心思。”

瞿妙兰忙安慰:“您是大公子的长辈,他即使真的心里有怨,面上也不敢不孝。”

“怨不怨的,单看见那张脸就厌烦,更别提贪图什么孝。都快出嗣安国亭侯了,有他夫妻俩对着人家牌位尽孝的好时候。”刘氏冷哼一声,“如今火急火燎赶回来,怕是压根不想驻守青州,嫡长子嘛,心气高,眼界也高,好啊,直等尚儿来日稳坐世子之位,便是什么都督刺史,也叫他没命参配。”

自古夺嗣凶险,兄弟手足多有相残,一旦撕破了脸,就再无退路,不是胜者,便是阶下囚,没有退而求其次的后路。

连刘氏都深谙的道理,参与其中的袁尚更不可谓不明白。

午时襄玉坊,他唤了审家兄弟过来喝酒。

“眼下并无要紧的战事,离除夕还远……却听说人就快到清河了……难道邺侯下的令?”审荣咕哝着嘴,眼睛贼溜溜四处乱瞟。

“否则还能是谁,”在旁的审如陵说,“堂堂一州刺史,岂是出街做买卖,想来即来,想走即走的?”

“你懂什么!”审荣叹气,又见袁尚一直沉默地夹肉片吃,脸色阴晴不定,他挤出个笑脸,转而换成轻松的话音,道,“邺侯的心思,下臣不敢揆度,只是大公子此行甚古怪,也不拿出个正经说法,就怕青州那边遇着了什么差错,才有所隐瞒。毕竟,咱们这位大公子的名气在青州民间,可算不得好。”

闻此,袁尚才稍抬眉,用筷子点了点瓷碟的纹边:“哦?”

“您可还记得辛评,他原在青州辅佐大公子,上个月却借口抱病,匆促回了邺城。我与其弟辛毗还算交好,几口黄汤下肚,就对我说了实情——哪有什么灾病,只因辛评得罪大公子身边的嬖佞,竟就不再受重用了,他又一向心气高,故而自请离开。”审荣说,“这番倒也做实了那些有关大公子偏听偏信的传言。”

“对,还有那个混不吝的文世威,仗着是大公子的舅弟,鬻宠擅权,尤其乐安一带,为非作歹。”如陵吃菜归吃菜,不忘插嘴补充。

袁谭的短板同他的优点一样明显,这个人只会带兵打仗,缺乏治国安邦的才能。

身为血浓于水的亲弟弟,袁尚暗地里收集了不少有关大哥及其亲信的罪状,虽说诸君手上都不算干净,可谁知道独独哪样就偏批了父亲大人的逆鳞呢。

“三公子,”审荣又说,“既然过继之事迟迟未定,您不如好人做到底,推助一二。”

袁尚却抬起手,示意对方闭嘴:“在这瞎猜算什么,数日后大哥就将归家,届时都该清楚缘由。”

难得见他如此严肃,审家兄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答:“诺,公子教训得是。”

“失察就改,我要你俩嘴上那点功夫没屁用。”袁尚拿起玉壶,饮佳酿荡口,最后全吐进了自己的酒樽里,他慢慢擦完嘴,摔下巾帕,也摔下一句,“我吃饱了,两位自便。”

那二人赶紧低头,像老公鸡啄米,把青菜叶子拨来拨去。

袁尚插着腰,走到厢房门口,左右量了一圈,将滕六唤至跟前:“你家坊主近日倒是躲着我?总不见人影。”

“少将军又逗趣儿了,满邺城谁不是上赶着巴结您!”滕六忙陪笑,“坊主交代过,她即便一手忙上了天庭,另一手还得张罗您吩咐给她的要事。”

“哟,原来她老人家还没忘呢?”

“那怎么敢,必定尽心尽力,坊主一诺千金,届时包您满意。少将军,马上该到遏云唱新曲了,您要不辛苦再坐会儿?赏她一个天大的面子,也不知能否入得尊耳?”

袁尚面色缓和不少,却仍摆手拒绝:“没那个心思,改日。”

他迈出步子没走几步,忽又回头,意味深长道,“小六儿,你方才说满邺城都得巴结我?”

滕六已然慌得淌汗,却不敢表露分毫,生怕扫了贵人的兴致,只扯着脸皮答:“小的嘴笨粗俗,没受过教,若用错什么词,说错什么话,还望将军大人有大量,多多见谅。”

“是错了。”袁尚厉声一顿,却忽然发笑,“天下如此之大,又何止一个邺城!”

等笑声和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口,滕六才缓缓抬起铁青色的脸,并挺直腰杆,去往其中的一间厢房。

玄矶就悠闲坐在屏风后头。

傍晚的时候,景明院里悄无声息地飘进一张窄窄的绢条,季蘅打了个刻意的哈欠,顺手便凑近烛焰,盯着它燃成灰烬。

内容虽非什么要紧、秘密的情报,却莫名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警觉。

“缦双,之前让你归拢的那些不常用珠翠首饰,这会儿去挑几匣子便利装好,明日出府要带上。”她思忖片刻,补充,“届时你与丹沛帮我一半换成细粮,一半换成帛锦黄金——罢了,趁今下暂无吃紧战事,尽数换成粮食。”

“可据奴婢所知,咱们院仓廪的存粮甚至足够全府上下吃到明年了。”

“不够的,你尽管听我的去办。”

“诺,奴婢打理好了再请娘子过目。”

红枭正倚在榻凳上整理衣裳,见季蘅仍攥着手帕,心绪不宁地踱步窗前,不由抬眼,轻声问:“娘子,咱们这趟省亲,大约会待多久呢?”真怕她脾气一上来,跑回娘家再不肯走了。

对方则显得魂不守舍,微微侧过身,随口答:“没几日,你们不必归置太多,何况那边还是留了些旧衣的。”

红枭这才稍显宽心,挂上浅浅笑颜:“按之前娘子的吩咐,奴婢挑了四套亮色的常服,以备换洗。”

“嗯。”

又见淳尾悄步绕过屏风,恭敬奉上热茶,季蘅便倚窗坐下,转而问她:“袁熙回来了吗?”

这丫鬟不由呆愣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连忙欢喜答道:“郎主被三公子请去武魁院吃酒了,晚膳过后一准回来。要不,您让奴婢过去捎句话?”

“不必,没什么要紧的。”季蘅平静拒绝,慢悠悠抿了口茶,“我明日归宁,今夜要早眠,怕没空与他辞别,不过,院里碎务向来有你们打理,我这一走,也耽误不了事。若是亥时前袁熙还没回,那便算了。”

“诺。”淳尾乖乖退身,恰逢细宝端了托盘进屋,所捧的正是一件精致厚实的莲青织锦貂裘。

她跪坐在娘子跟前,没等娘子吩咐示下,就略带惋惜地先开口:“您当真要将此物赠予邓夫人呀?”

“怎么?”季蘅摸了摸滚边的玄狐毛,反问,“你还替我舍不得了?”

“哪里是奴婢小器,”细宝嘟囔,“因了这宝贝万里挑一,有钱也难买到,您身边都没有几件。”

“正因紫貂珍贵,所以拿得出手,作为嫂嫂的生辰寿礼也不算磕碜。”季蘅说,“之前我请樊医调理二嫂的气血,今年越发康健了,可她仍是深居简出,不爱走动交际,精神蔫蔫的。听三嫂说,上个月难得收到施夫人递的拜匣,她虽高兴,却更怯生,于是借口冬日畏寒,不愿外出。想着还是要人帮忙推上一把。我这礼物可暖?叫嫂嫂再没理由将自己关起来埋头刺绣!”

闻此,细宝不由小声嘀咕了句:“您要是肯拿出一半的精力去哄书房那位,他也早好了。”

季蘅却冷哼一声,恐吓道:“你有空替他说项,倒不如先把自己外拐的胳膊拧回来。”言罢,还不解气地弹了她脑门儿清脆一响。

“哎哟,奴婢明明是为了娘子您!”细宝捂了捂额头,撇嘴道,“家庭和睦,夫妻恩爱,那也是老夫人所期盼的。即便这次大错在郎主,他之前都让过您许多回了,也该轮到您低头服软罢,否则一直僵着,再僵到年关?叫什么事啊。”

“这话谁教你的?”

“奴婢自个儿琢磨的。”

不只细宝,上至妯娌,下至那些婢仆,季蘅已经被明里暗里劝过多回了,她都嫌烦,于是敷衍道:“行,看在袁熙素日待我不薄的份上,等省亲回来,我忖想给他递个台阶,不过,到底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下。”她又顿了顿,其实心口也有股气堵着,“难道这段时间是我非要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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